第26节(2 / 2)
“那这孩儿的外婆呢?容姨难道也忍心眼看着外孙丧命?”连映雪从容不迫,将朝露酒启了封,这股子兰草淡香竟像在哪里闻过,她敛住心神,狠下心肠,手似钳握住方静柔下颚,正抬酒要灌,朝晖堂大门外已多了一个妇人,冷声道:“凌天元你好狠的心肠!难道真的连自己的亲孙儿也不放过?”
“容姨!”凌世英、凌世瑾面色惊诧。
方静柔怆然道:“娘,你为何要出来!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凌家的人都是恃强凌弱的恶徒!满嘴堂皇正义!就因为凌夫人曾拿我们桃花村试药,怕传扬出去所以才刻意杀我们灭口,偏偏说的那些动听话,当真令人作呕!”
容姨苦涩一笑,道:
“凌老爷既已说了他记忆中桃花村的故事,不知诸位可有兴趣,听我这个将死之人一言呢?”
连映雪断没料到此案另有隐情,停下手来。
容姨从容看凌天元一眼,不急不缓道:
“十年前的冬日,洛阳城流疫,哀鸿遍野,但我桃花村村民居于深山中,与世隔绝,仿佛世外桃源,又如何会染上流疫?我们本过着平平淡淡的安宁日子,直到有一天来了一对姓凌的夫妇。自他们来后我们村几十口人就同时染上了一种从未听过的怪病,但这对姓凌的夫妇不仅没有嫌弃我们,还配了各种药材替我们医治,还时常给我们送粮食补品。
那时我们全村的人都对他们的善行感激不已,只怪那病太凶猛,我们桃花村民接连去世,约摸四五个月后只活下了九口人,还多亏凌氏夫妇研制出了对付怪病的药方。
夏日山洪暴发,村民人数稀少已无法修筑土坝,我们剩余的九口村民决定跟随凌氏夫妇迁居山外,临走前那晚,我嘱咐静柔送了些吃的给这对夫妇,但静柔回来时小脸惨白,她竟无意中听到凌氏夫妇的谈话。
原来我们全村人得的怪病其实是洛阳的时疫,凌氏夫妇为了钻研解药,所以特意找到我们深山僻岭的桃花村,用几十口村民的人命试药。如此丧尽天良!难道也配做大夫吗?老天不长眼,凌氏夫妇发现了静柔落在窗外的糕点,已知晓我们孤儿寡母看破了他俩的歹毒用心。第二天,他们趁着夏洪水涨,将我们桃花村好不容易从疫症活下来的九口人都困死在村中,他们自己撑船逃出了洪水!”
容姨说到这已满脸是泪,凌家儿女望向自己的父亲,仿佛从小到大仰望的神明坍陷一般,各各都有如五雷轰顶。
方静柔亦是泪水横流,道:“我们九口人困在高处,虽然没有被洪水淹死,但过了三天三夜,我们已经饥肠漉漉,我们一心复仇,对天起誓谁若活下来一定要找这凌氏夫妇报仇血恨!后来我们走投无路,只好抽签子决定谁先死吃谁的肉。第一天是二牛哥抽到了短签,我们用一把又锈又钝的镰刀割断了他的脖子,他的肉虽然是生的,可是想起来真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了……又过了七天,二牛哥的肉也吃完了,我们又抽了签,这回轮到了井叔,井叔的肉虽然老了点,但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我们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接着是三姑、月姐……”
方静柔的声音就像从极远处极远处传来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时间好像被拉长变缓,回到了那个阴森森的洪水高地,求生的意念逼迫他们吃下同村人的血肉,那一刻积攒的仇恨岂是寻常人可肖想?
满堂已是再无半点声响,众人皆是心神震动,容姨微微笑道:
“凌天元,这十年,你和你夫人可睡得安稳?”
凌天元强敛心神,仿佛努力要说服自己一般,却又格外虚怯道:“我和夫人为救洛阳城万千百姓,牺牲你们桃花村几十口人命在所难免。”
“你们若不心虚?为何又要斩草除根将桃花村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九条人命灭口?”容姨淡淡应对,笑意愈深道:“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想着怎么让你也尝一尝这种朝不保夕、亲人陆续离世的滋味,可我们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对不对?我和静柔当年是靠着吃了七具邻舍亲友的尸首才活下来的,而你今日所受苦痛可及我们当年万分之一?”
凌天元无言对答,凌家众儿女已个个心如刀绞,他们难以承受一向仁心仁术的父母当年竟做过这样昧心之事!更无法相信他们为遮掩真相竟还刻意编了一段堂皇的故事蒙骗世人!
凌天元跌坐椅上,脸色已如枯败黄土,他抬起手,静静饮了口眼前的茶,饮罢,方定定看向连映雪,道:
“映雪,你可还记得伯父的嘱托?”
连映雪尚未回答,凌天元已“哇”一声吐了一大口黑血,白无恤只道不好,上前点住凌天元经脉以防毒走全身,可已全然来不及了,凌天元转眼已目如鱼珠般无神,等凌世瑾、凌世英、凌世玉慌忙奔上前去,早已回天无术,凌天元已在众人当前绝气而亡了。
白无恤拣起茶杯,略近了些轻嗅,只道:“凌伯父是服了这茶中□□自杀。”
容姨笑道:“果然是天理报应!静柔,我们走罢。”容姨上前来,挽住方静柔的手,轻声道:“大仇得报,与其留在这令人宰割,不如死在一处罢。”
方静柔虚弱一笑,随容姨出了门,众人沉浸凌老爷之死,一时并无顾及这两人,等连映雪回过神来,这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连映雪急急追出正堂门去,只见百草山庄大门前,容姨并方静柔携手而立,略一回眸,似心魔已得了解脱,面色沉静淡泊,冲她轻轻一笑,道:“我们也该同井叔他们相聚了。”
连映雪只道二人要闯出毒障,心道不妙,她急掠身形要拦住二人,可她如今功力不逮,行动已慢了许多,眼看这二人要踏入茫茫毒障,这时,连映雪身上一滞,却是被追上来的顾为川拉住手臂,而武功精进的白无恤早已展掠身形,急追前去挽住了方静柔的腰身,只差那么一步,方静柔落入毒障恐怕就要香消玉殒了。
白无恤虽救下方静柔,容姨却松了女儿的手,一意赴死,中了毒、七窍流血倒在眼前,那股蒸腾的异香又袅袅升了起来,方静柔既惊且悲,挣扎要奔上前去,却被白无恤死死拦住,而后被点住了昏睡穴,方倒在了白无恤的怀里。
连映雪只道:
“她醒来必定痛不欲生,不如灌她喝下朝露酒,睡一觉后大概什么伤心事都忘光了。”
纷纷变故后过了半个多月,所有丧命之人皆已下葬,往事如烟散去,凌大公子一心陪着方静柔搬进了多情谷深处茅舍,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再不理世事。而白无恤研制的解药亦清了百草山庄外毒障,凌府家主之位已由凌三公子凌世玉继承,百草山庄重新召集往日弟子,又是一派繁荣,而凌二小姐闭门不出,仿佛抛却尘缘,只一心钻研□□。凌四小姐则天天缠着白无恤,想同他一块行走江湖,抑或长住雪域。连映雪却在私底下郑重其事同她道:
“白无恤是我的未婚夫,你哪怕要做他的妾也得由我首肯,更何况我是霸道之人,断不容他娶妾的,所以请四小姐死心罢。”
凌世瑾委屈极了,只伶牙俐齿道:“映雪姐你明明已经嫁给了顾大侠,一女如何侍二夫?”
连映雪从容道:“万倾雪域内都是由我这个雪剑门门主作主,一女能不能侍二夫亦由我说了算,几时轮到你一个外人评说呢?”
凌世瑾心内忿然,就要去找白无恤、顾为川对证,连映雪引火烧身,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皆有惊疑的男人,只强作镇静道:
“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外人面前吵架不成体统。”
说着,连映雪理好了包袱、已从容出了门,这两个男人皆是满脸郁色,脚下却仍跟着连映雪要一块离开百草山庄,惟独凌世瑾恨煞了拉住白无恤的手,白无恤轻轻挣开她的手,冷冷道:
“我心底只有连映雪,已装不下旁人,四小姐的好意我只有辜负了。”
凌世瑾不甘心送了又送,却也只能看夕阳之外,多情谷、一线天,三人同乘一舟远远而去了,那渺渺的惆怅里,似乎又传来了凌三公子的笛声。
半坛朝露饮落,千丈流云堪卧。
醉梦中谁对谁错?醒时浮生已过。
作者有话要说:期待下一个案子罢,争取一周一案。
☆、劫人雅意
姑苏风月寺,晴昼,静室。
连映雪永远没办法弄明白自己是怎么陷入眼前这种微妙得不能再微妙的境地,她只好盘着膝,将手肘倚在膝上,用手掌撑住腮,微微闭上眼,饶是这样,她仍可听见周围有缓慢压抑的燥动,像暴风雨随时都会狂骤而来的那种压人耳膜的静,仿佛一霎抽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哪怕是细微的鸟语虫鸣都已消弥,只剩下静,亦惟有静。
她勉强睁开了眼睛,懒洋洋看了一眼身旁这位穿一身鹰纹云锦袍、俊脸气得煞白的男人,委委婉婉地唤道:“贤哥哥?”
忍住通体酥意的甘贤咬牙切齿,却不朝连映雪发作,只怒目看着一旁赏玩慧明煎茶用具的白无恤,道:
“你明知道她没有死!凭什么瞒着我!你飞鸽传书告诉我一声会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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