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1 / 2)
“阿爷…”韩峥低低叫了一声,眼睛迅速开始发红。父子三个一人选择一家,看似万般稳妥。但父子兄弟三个今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骨肉分离,甚至某一天要在沙场上面对面举起刀枪。这种选择,真的就必须么?
“你我父子并不是第一家,当年女真灭辽,和元灭女真,咱们韩家都做出过同样的选择…”韩元善惨然笑了笑,伸出干枯的大手,轻拍儿子的肩膀。“咱们父子能鲜衣怒马,那是你当年大元灭金时,你曾祖,曾叔祖他们用性命换來的。咱们既然享受了,就得为这个家族做出牺牲。你也是读书人,为父大不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告诉你一句话,历史上这样做的,肯定不是咱们韩氏一家。这世间从沒见过传承千年的国运,却存在传承千年的家族…”
“阿爷………”韩峥又低低叫了一声,两眼中缓缓落下泪來。父亲大人说得沒错,当年三国鼎立,诸葛家兄弟就各侍一主。并且三兄弟在魏蜀吴都身居高位。再往下,隋炀帝远征高丽,追随杨玄感抄了他后路的群臣里头,就有虞世基、杨雄、來护儿等人的儿子。纵观史册,多头下注,简直是大家族生存的基本技能。韩氏远非这一策略的始作俑者,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家…
“你去了淮扬那边之后,不要急于表现…”中书右丞韩元善在这种时候,却沒时间去伤感什么离别之苦。努力冲着自家儿子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无论苏长史那边要你做什么,都先答应下來,多听多看,少做惊人之举,更不要故意表现自己的本事…”
“嗯,孩儿记住了…孩儿断不会连累父亲…”杨峥知道父亲叮嘱的话肯定不是无的放矢,抬手在自家脸上抹了抹,用力点头。
“糊涂…”韩元善瞪了自家儿子一眼,轻轻皱眉。终究是蜜罐里泡出來的孩子,根本不懂得轻重缓急。但是这当口,他也沒时间再从头教导儿子了。只好强压住心中的失望,仔仔细细地解释道,“为父要你先蛰伏一段时间,却不是说连累不连累。为父既然送你过去,自然会对朝廷这边想好说辞。况且你是被朱贼扣下的,辅佐他并非出于本心。朝廷这边即便知道你已经替朱贼效力,也不好拿为父怎么样…”
“为父叫你先多听多看,是为了你的将來。”轻轻吸了口气,他继续补充,“那朱屠户能在不到三年时间内,从芝麻李麾下的一介小卒,跃居红巾群雄之一。风头和势力甚至远远居于刘福通和徐寿辉等贼之上,自然有他的长处。并且他的种种施政手段,也与朝廷这边大相径庭。你投奔过去之后,如果什么都不了解,就胡乱施展,肯定会给自己惹上一大堆麻烦。而如果耐下性子來多听多看,从头适应。以你进士及第的底子,将來的前途,又怎会在那些连书都沒读过几本的人之下?…”
老辣,这就是老辣。韩元善虽然不像后世的学者那样,懂得什么叫智力优势。却懂得将这种优势发挥到最大。而历朝历代的科举制度,选拔出來的未必都是人才。但那些能高中者,在智力方面,却肯定远远超过了普通人。
毕竟是名字列过左榜的青年才俊,韩峥稍微仔细一琢磨,很快就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然而,与此同时,一个更大困惑却从他心底缓缓上涌。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看自家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低声提议,“既然您如此看好朱屠户,何必不趁着大元皇上沒注意,咱们全家都投奔过去?”
“傻话…”韩元善爱怜地看了看儿子,苦笑着摇头。“为父毕竟吃了大元朝这么多年俸禄,危难之际,不能一点儿事情都不为他做。况且咱们韩家如此大的基业,岂能说舍弃就舍弃?为父在大都城里替你们兄弟俩守着,等将來,你和你二弟两个自然有一人來取之。而那时,看在你或你二弟的情面上,人家也不会太难为我这个尸位素餐了一辈子的糊涂官…”
“二弟?”韩峥心中一团疑云为散,另外一团疑云又起,“您让二弟去了安庆,难道那朱重八,将來有机会跟朱重九逐鹿天下么?”
话音落下,大元中枢右丞韩元善身体微微一僵,整个人瞬间仿佛又老了二十岁。“唉,为父哪里知晓得如此多啊。为父只能看到,这大元朝,肯定是要玩了。但将來天下是属于哪个,却真的看不明白。本來,那朱重九是风头最劲的,然而他却重草民而轻士大夫。却不知道,这天下,终究还要与士大夫共治才行。倒是那朱重八,出道而來,一举一动都甚有章法。非但能勤学淮扬之长,而且不忘我儒学根本。虽是后发,前途却未必比那朱重九差得太多…”
“那朱重八居然有如此眼光?…”韩峥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对于朱重九和淮扬大总管府,通过邸报、报纸以及坊间巷里的传闻,他的确了解得不少。但对于另外一个姓朱的,却从沒重点关注过。更不知道,此人做事,居然如此条理分明。
“岂止是有眼光?…”韩元善对朱重八的观感,却远不止是这些。咧了下嘴巴,继续低声补充,“此人虽然已经脱离的郭子兴,却始终将郭子兴视为上司,有情有义。此人虽然出身于红巾,其治下,却不准明教妖人随意行走。此人虽出身草莽,大军所过之处,却对士绅大族秋毫无犯。并且还延请了枫林先生为谋士,甚得南方士林之心…”(注1)
“可那朱重九也懂得将商贸红利,与治下士绅分享。儿听闻市井谣传,淮扬大户们,去年从商号分得的钱财,远远超过了以往朝廷免掉的那点赋税…”既然被自家父亲安排去投奔朱重九了,韩峥本能地,就开始替自己将來的主公辩解。从利益分配方面,指出淮扬大总管府与士绅们的关系,并不像父亲说得那样水火难同炉。
“痴儿,老夫以前说你读书读傻了,你还不高兴…”闻听他的话,韩元善忍不住又冷笑着摇头。“这天下士绅,在乎的岂是区区赋税?说实话,能称为一地望族的,谁家也不差那点儿钱粮。他们在乎的,是千年不易的特权。我儿,你明白否?”
注1:枫林先生,朱升的号。朱升十九岁中秀才,二十四岁开始著书立说…并且一直远离大元官场,以隐士形象示人…所以很受当时的读书人尊敬…历史上朱元璋得到他的效力之后,在士绅阶层眼里的形象立即大幅改观…
第七十四章 局中
“他们不是一时糊涂。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千年不易的特权…”淮安,都督府临时行辕,长史苏明哲苦笑着咧了下嘴,缓缓将手中名单凑到蜡烛上。
火焰跳动,写满名字的白纸慢慢变成灰烬,同时将无数秘密,彻底吞沒。第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长史逯鲁曾、内卫处主事张松、工局主事黄老歪、大匠院院正焦玉,还有几个早在徐州起就追随朱重九的人,眼睛望着蜡烛上方缓缓生起的青烟,脸上写满了愤怒与不甘。
董抟霄所率领的浙军被全歼于江湾城下,方国珍带着与淮安军的盟约全军撤回了温州,脱脱的三十万大军丢下了三万多具尸体后,铩羽而归。淮安军自独立门户以來最大的一场危机,已经彻底被化解。然而,在座众人,却是谁的心情都不轻松。
根据内卫处和扬州府衙联合访查,在最危险的时刻,淮扬三地居然有上百号大户人家,暗中与董抟霄或者脱脱建立了联系。随时准备里应外合,将淮扬大总管府推翻在地。而这百余大户人家里头,居然有一半儿以上,都有子弟在大总管府或者淮安军中担任着不低的职位。而剩下的那一小半而家族,这两年也沒少从淮扬诸多工坊和淮扬商号的中获取红利…
但是这些职位和红利,却换取不回他们的忠诚。因为淮扬大总管府目前所推行的政令,与他们坚信的理念格格不入。
他们坚信,帝王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天下向來就不是百姓的。而是皇帝和“才俊”们共同所有。至于后者,在古代也叫做贤达、君子、士族,北宋以降则统称为士大夫。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据说最早出自文彦博之口。当时北宋神宗皇帝认为新法有利于百姓,只是遭到的士大夫的反对。而文彦博则非常诚实的回应:陛下非是与百姓治天下,而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而在此之前,北魏孝文帝就曾经说过:“今牧民者,与朕共治天下也。”
上逆到更早,魏武曹操也曾经对着全天下人诏告,“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
对钟鸣鼎食之家來说,钱财得失,不过是个数字。而特权的减少,却是切肤之痛。
沒有了特权,就让他们失去与生俱來的优越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沒有了特权,也同时让他们损失了无数巧取豪夺的机会和白吃白占的可能…
他们读书多,比草民更聪明,也拥有更多的人脉和治政经验。
他威望高,个个在乡间都是一言九鼎。普通庄户除了追随他们之外,沒有其他选择。
他们能言善辩,还懂得著书立说。把黑的写成白的,把白的写成黑的,然后指着上面的谎言,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这才是被掩盖的事实。
所以自古以來欲得天下者,哪怕其如汉高祖一样出身于社会的底层。想实现自己的目标,都必须与贤者、士大夫们共享利益,否则,他就是独夫民贼。哪怕他有天大的功勋,哪怕他曾救无数普通百姓于水火,他都是,也必须是个暴君。把他推进泥坑,,再不断泼脏水,以儆效尤就是士大夫们的共同责任…
而那些外來入侵者们,如五胡,如女真,如蒙元,无论他杀了多少人,烧掉了多少汉家典籍,毁灭了多少城市的乡村,只要他们肯分权与士大夫,他们就是千古一帝。
于是就有很多士大夫,引经据典,推断出。夷狄入华夏则华夏。
于是就有很多士大夫,挥毫泼墨,千方百计为大屠杀涂抹。将其描述为汉家子孙咎由自取。
于是,一个又一个雄主,一个又一个盛世,就在血泊中诞生了。哪怕当时的百姓十室九空,哪怕活下來的人口锐减到原來的三分之一。
反正,士大夫们依旧可以与入侵者们一道高高在上。
反正,被杀的和被侮辱的,不是他们自己。
。。。。。
尽管内卫处的权力被严格限制,并且非经两个指挥使及以上级别官员同时签字,不准对任何人动用刑讯。调查出來的结果,依旧触目惊心。
故意散布谣言制造混乱,故意囤积货物哄抬价格,故意将淮安军的机密泄漏给敌军,甚至还有人故意制造防御疏漏,给脱脱创造机会渡过黄河…
一件件,一桩桩,如果全都追查到底的话,估计能将淮扬三地原本就沒剩下太多的大户人家,再度砍掉一大半儿。而如果连他们的子侄辈儿也挨个过关的话,淮扬大总管府、淮扬商号将同时瘫痪。甚至连出征在外的第二、第三和第五军,士气都要受到严重影响。
所以,反复权衡之后,苏明哲只能采用了扬州知府罗本和明理书院山长刘基两人的意见,仿照三国时官渡之战后曹操的故伎,将内卫处辛苦查探出來的名单付之一炬。
“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关键是稳定人心…至于其他,军中之事,自有各军指挥使去按军律追究。工坊之事,则有工局各级主管处理,淮扬商号,也有自己的一套监管章程…”感觉到屋子里的压抑气氛,苏明哲笑了笑,低声解释。“总之一句话,凡事都按规矩來,不纵不枉。毕竟在当时,谁都不知道咱们淮扬大总管府能不能坚持得住。所以想法多些,也有情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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