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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过江之人,往往闻“匪”字而色变。都知道一旦落入这些人手里,绝对是九死一生,很难平安脱身。

“刘某当时,看着那匪船越追越近,越追越近,已经决定要跳江了。宁可葬身鱼腹,也不让那匪类将某抓住,先侮辱一番,然后再砍上几刀,死无全尸。”刘基显然心有余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继续低声补充。

“那最后呢,是谁救了你?别告诉我是朱重八?”宋克听着觉得奇怪,看了刘伯温一样,笑着撇嘴。

“是啊,伯温,别卖关子,快点儿说。是谁从江匪手里救下了你”章溢又拉了刘伯温一把,继续大声追问。

如果是朱重八的人马救了刘伯温。那此人现在的行为就可以解释了。心里感念朱重八的恩德,却不看好朱重八的未來。所以即便到了朱重九这里,也依旧权衡不下,进退两难。做出些不合常理的举止,也是应有之事。

“不是…”谁料,刘伯温却用力摇头,直接否认了二人的推测。“结果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下游忽然冲过來一艘大食小船。飞一般地驶到水匪巨舰附近。隔着二三十步远猛地轰出了数团火球。那水匪的巨舰顿时就给打散了架。全船上下,尽数落到江里喂了鱼鳖…”

“好,打得好,痛快,痛快…”宋克听得过瘾,用力抚掌。“可惜当时宋某不在船上,否则,肯定要拉住他们,喝个不醉不休…”

“既然是大食船,还装了火炮,想必是朱总管帐下的水师吧?刘兄,你这次可欠了人家大人情…”章溢的性格,原本宋克沉稳。想了想,苦笑着追问。

有心找一家实力强的诸侯辅佐,因此最近半年多來,他一直努力收集各家义军的情报。早就知道淮扬军的水师里边,很多战船上都放弃原來拍杆,投石机之类,装上了可发射铁蛋丸的火炮。而以长江冬季那么平缓的水流,距离目标二三十步开炮,几乎等于把炮口顶到对方船舷上了。断然沒有打不中的道理…

“正是…”刘伯温点点头,继续苦笑。“那船救了大伙之后,立刻又扯起了帆,飘然而去。连个拜谢救命之恩的机会都沒给大伙留。随后,刘某就继续赶路,以为到了朱重八那里,想必火器也一样犀利。结果在枫林先生那边逗留了三五天,才知道,眼下所有红巾军的火炮,都是來自扬州。而淮扬地区的铠甲兵器,也冠绝天下。就连朱重八麾下最精锐的两个千人队,也全靠从淮扬购买兵器,才能保证其所向披靡。而那边自己虽然也在努力仿造,品质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那你还瞎扯什么?兵甲不如这边,钱粮不如这边,人心也不如这边。朱重八打不过朱重九,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么?即便有朱升给他出谋划策,有你刘基去尽心辅佐,以后差距也只会越拉越大,他也累死都追不上…”宋克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大笑着着摇头。“我说刘兄,刘兄,你这不是给自己给自己找别扭么?你看好的人,辅佐不起來。能辅佐起來的,你又不看好。莫非你想学那诸葛孔明,最后活活累死在五丈原上?”

“不是,不是,仲温你误会了…”刘伯温继续摇头,声音越來越低沉,“照目前势头,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淮扬军的实力,将永远位于其他诸侯之上,并且将其他诸侯越落越远,包括朱重八的滁州军…”

“但是,呼………”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眼睛充满忧伤,“沒有秩序,不分贵贱,道义不行,而上下事必言利,从南到北,铜臭盈野。偏偏他的实力又这么强,百姓又甘受其驱使…唉,这朱重九究竟要将世道带往什么方向?我真的看不出來。不瞒二位,刘某这些日子,每天晚上都在观测天像,反复推演。却是越推,心里越觉得恐慌。”

“什么意思?你到底推算出了什么?”章溢一把推开宋克,红着眼睛追问。作为这个时代最渊博的一伙人,他们也同样也沒少研究了易经八卦,奇门遁甲之类的杂学。总觉得天上的星宿,的确能左右人间的气运。历朝历代的崛起兴衰,也与天道的变化有着极大的关连。只是人们限于各自的见识,推算不出其具体规律罢了…

“紫微昏暗,天机移位,破军、七杀二星,更是明灭不定。正东方还有一颗妖星即将直冲天府…以刘某只能,竟推算不出是吉是凶…唉…”刘伯温又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补充。(注1)

“啊…”闻听此言,章溢的脸色更为难看。

如果真的天道已变,那么古圣先贤的教诲,岂不全都落在了空处?自己学了多年的伊洛之学,岂不成了一堆废纸?那朱重九又是弄前所未有的火器,又是以利益驱使百姓,还是弄什么高邮之约,整合群雄,岂不是正祸乱的源头么?而自己居然得了失心疯,竟然千里迢迢跑來辅佐他…

想到这儿,章溢简直觉得连头顶天空都失去了颜色,又向前走了几步,拉住刘伯温的衣角,用颤抖的声音追问,“伯温,你,你可别出妄言。你知道,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但我说的不是妄言…”刘伯温也仿佛虚脱,缓缓坐在石凳上,喘息着回应,“非基夸口,在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方面,刘某不输于天下任何人。但是,刘某却推不出,推不出,这世道将变向何方?”

“管他,只要能驱逐了蒙古人就行…”宋克看不惯二人如丧考妣的模样,耸耸肩,满脸不屑。

“可若是汉家天子,倒行逆施,比蒙古人做得还过分呢?”刘伯温仿佛魔症了般,喘息着问,“如果咱们汉人的朝廷,凶残暴虐,弄得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呢?青史之上,你我是驱逐鞑虏的功臣,还是开启末世的罪人?”

“这。。。。。。?”宋克立刻就愣住了。他一腔热血矢志驱逐鞑虏,却真的沒想过,如果驱逐了蒙古人之后,汉人朝廷比蒙古人还坏,该怎么办?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山脊上,两侧都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有可能被摔得粉身碎骨。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章溢的脸色,比宋克还要难看十倍。双手按住身前的石头桌面,瑟瑟发抖。“那朱总管,向來心慈。他连蒙古人都不肯乱杀,他对一道起家的老兄弟都优渥有加。他,他甚至对郭子兴、孙德崖这类废物,都宁愿诱之以利,却不肯动手火并掉。他,他怎么可能是个暴君?…”

“他的确不会是暴君。可他现在做的这一套,却打破了上下尊卑,高低贵贱。打破了自古以來上驭下,贵使贱,良治不肖的秩序。他如果能真的千秋万岁,也还罢了。凭他的本事,也能压住麾下的文武,令谁也不可能胡作非为。可万一哪天他春秋高了,驾鹤西去。连最基本尊卑贵贱都沒有,群臣能不打成一团么?若是数国混战,尸横遍野,岂不像汉末时那样,让异族又得到机会卷土重來?那样的话,咱们现在做的这一切,除了死几十万人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注1:紫微斗数,相传为宋代陈希夷所创,专业研究皇家气运。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算 下一

为了体现对读书人的重视,扬州集贤馆修建在了城中最好的位置,原來镇南王府的遗址上,距离扬州府衙和淮扬商号总部都非常近,因为周围异常地繁华,几乎每走三五步,就能在路边看到一栋挂着各色灯笼的酒楼,每一栋,都装饰得金碧辉煌。

“这扬州人,还真是奢靡成风,才从废墟中爬出來几天,居然就又开始了醉生梦死。”刘伯温看了,少不得又在心中偷偷感慨,对当地人暴发户一般的行为,很是不耻。

而那酒楼门口负责拉客的小二,显然对朱重九等人非常熟悉,见到大总管从自家门前走过,既不躲避,也不跪拜施礼,反倒一个个扯开嗓子,叫嚷的愈发大声,“鲈鱼,地道的松江四鳃鲈啊,刚从江上运过來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酒炊淮白鱼,大宋御厨后裔亲自掌勺,诚斋先生亲自題的名,大宋高宗皇帝御笔钦点的天下一次菜。”(注1)

“莼菜毛羹,五百年古法秘制,宛陵先生一品之后,终生不忘。”(注2)

最后一句牛皮吹得实在太沒了边,身为扬州知府的罗本觉得脸红,忍不住瞪了店小二一眼,笑着骂道,“卖菜羹就卖菜羹,不要信口开河,宛陵先生总共故去也不到三百年。”

“大人您有所不知。”店小二既然敢在集贤馆门口卖弄,肚子倒也有几分干货,立刻做了个长揖,笑着反驳,“这莼菜和鲈鱼,可不是因为宛陵先生赞过才成名的,在先生之前,就已经是两淮名吃,当年大唐玄宗皇帝和杨贵妃请安禄山吃饭,就点过这两道菜,那安禄山非但将菜肴吃了个一干二净,连吃饭的勺子,都藏在怀里偷偷地带出了宫去,就指望着每天舔上一下,追忆其中滋味。”

“呸!”罗本听他说得恶心,又忍不住低声唾骂,“说你信口开河,你还更上样了,那安禄山再粗鄙,也是个三镇节度使,岂会连个吃饭的勺子都不放过,。”

“这话倒也不是完全胡说。”刘基在旁边听得有趣,笑着摇头,东瀛子的《墉城集仙录》里边,的确有玄宗皇帝赐安禄山“金平脱犀头匙箸”之语,只不过是赐,不是偷。”

店小二闻听,立刻來了精神,顺着刘基的话头大声发挥,“安禄山当然不要脸,吃饭时偷勺子,咱们大唐皇帝陛下却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当然就顺水推舟,另赐了他一整套餐具,谁晓得那安禄山真正想偷的不是餐具,而是餐具里所盛的菜肴,还有,还有皇上的老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基被逗得莞尔,看着罗本,乐不可支。

知府罗本也曾经读过唐人杜光庭的笔记小说,知道其中的确有一段,说过唐玄宗赐餐具给安禄山的故事,因此分辨不得,只好笑着冲店小二摇摇头,大声数落道,“去你的,你这小二,什么都能被你强拉到一起去,好,那就通知你家掌柜的,在二楼给我等开一雅间,今天大总管要借你家的地方,请贵客尝尝白鱼和莼羹。”

“哎,大人您里边请,二楼雅间一大早就收拾干净的,料定了今天必有贵客登门,这可不”

“去,赶紧去知会掌柜的备菜,别吹牛了,再吹,推背图都成你家的祖传秘籍了。”罗本瞪了小二一眼,笑呵呵地打断。

“您老还甭说,小人还真姓袁,祖上少不得跟袁天罡有什么关系。”小二一边耍着贫嘴,一边撒腿朝里边跑去,“掌柜的,赶紧出來,大总管來了,大总管亲自來品尝咱家的莼菜白鱼來了。”

“大总管里边请。”三四个和迎客小二年龄差不多的伙计,一起跑出來,扯开嗓子大叫,唯恐周围的路人和同行们听之不见。

此乃明显的借势行为,看得刘伯温又是暗暗皱眉,然而在朱重九的记忆里,后世那些政要人物替本国商家推广产品,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一笑之后,就径自拾台阶而上,根本不在乎酒店伙计们接下來去如何嚷嚷。

跟在后边的徐洪三悄悄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几个最机灵的奔向了后厨,还有若干身手敏捷的侍卫,则分头占据了门口,窗子,和临近街道的几处关键位置,以防什么蒙元朝廷派來的刺客趁机铤而走险。

正在酒馆里吃饭的客人们见了,立刻就有些不自在了起來,但看到侍卫们除了提高了戒备之外,沒做出任何扰民的举动,也就又慢慢安静了下去,个别胆子大者,还趁机偷偷朝楼梯口观望,以便下一次朱佛子的身影从那里出现时,自己能多看上几眼,今后在同伴们面前,也好多出一些吹嘘的谈资。

既然朱重九这个被借了势的大总管都不在乎酒家的投机行为,刘基和章溢、宋克三人,当然也只能客随主便,在施耐庵的引领下,于二楼中一处对着后院的雅间里落了座,还沒等看清楚屋子里的陈设,店小二已经将一壶开水,和几个干净漂亮的茶具摆了上來。

“大总管,您独创的明前新绿。”那小二胆子甚大,一边给客人们冲茶,一边大声哆嗦道,“小人家主人盼着有朝一日您能惠顾,老早就在商号里备下的,一直就沒开封,您老一会点评点评,小人沏的手法,到底有了几分火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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