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1 / 2)
但是,他却沒时间再等。打了这么长时间仗,他在灵魂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工科宅外加土著宅。但是也沒冷酷到,可以眼睁睁看着六十余万人活活饿死的地步。如果他亲手建立起來的政权,对待百姓蒙元还冷酷,他看不出这样政权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其实也未必等不得。要我看,你的心肠还是太软了些…总不忍心下刀子,总想着所有人都是自己人,却不好好想想,那些地主老财们,谁肯真心跟你一路?”蒙城大总管毛贵见朱八十一为难,冷笑在旁边插嘴。
他是旁听了公审之后,刚刚赶回來的。被那些陪审团的宿老气得两眼冒火,因此找到机会,就想收拾对方一下,“你以为那些宿老真的是为了两碗稀粥才留在城里的么?他们城里的家业虽然毁了,谁在城外和周围的十里八乡,沒有自己的产业?他们留在城里,就是为了联合起來,在你的扬州城官府里,分一杯羹。你可倒好,还吃这一套,居然还把他们请进衙门中來。”
“可不是么?那帮老王八蛋。根本就给脸不要,当着罗参军的面儿,就想勾结起來徇私枉法。被拆穿后,居然还敢威胁罗参军不要给大总管树敌,仿佛他们才是扬州城的主人一样…”参军叶德新恰恰走进來,把审判记录朝桌上一放,气哼哼地补充。
“大总管,咱们这次可真是好心被人利用了…”
“那个不宿老,就该别张明鉴全都杀光…”
“他们根本就不能算难民。公审刚结束,就被仆人用轿子抬着走…”
。。。。。。
陆续有其他文武官员走进來,个个义愤填膺。
“这。。。。?”朱八十一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愈发尴尬。陪审的宿老虽然不是他亲手找來的,但交代底下人去执行时,的确曾经说要,要找那些在地方上平素有名望者。本以为通过这些有名望的宿老的影响,能让淮安军的施政体系更深的扎入民间。却沒想到被人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差一点适得其反。
“不信你去偷偷派人看看,那些宿老们平时住哪里,吃的是什么?”以为朱八十一不相信大伙的话,毛贵继续冷笑着补刀。“你那两碗粥,人家的仆人都不屑去吃。打回去只为了招募更多的狗腿子。要是把他们挨个全抓起來,然后带着人到城外上门去搜,再加上扬州路的那些坞堡,甭说六十万张嘴,凑出上百万人一年的口粮都不成问題。”
“城里的纺织作坊是烧了。但城外的那些瓷窑,陶器作坊,可是都好好的呢…这两天还有人放出话來,每天管一顿干饭,招人去给他们干活…还有附近的一些堡寨,几碗白米,就买半大孩子去做家奴。签生死契,连家奴生下的孩子,都是归主人所有…主家可以随意处置,犯了错打死活该…”张士诚、王克柔两个一直留在扬州,对地方上的情况下了解更仔细,说出來的真相也更惊人。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自然就有粮食了…反正他们永远不可能跟咱们一条心…”朱重八最后一个走进來,大声鼓动。
这句话,令很多人眼睛发亮。纷纷将头转向朱八十一,只待大总管一声令下,就倾巢而出。
打土豪,分田地,斗资本家?一瞬间,朱八十一脑海里就蹦出了这样的词汇。因为需要处理的公务太多,白天的审判,他沒有亲自去看。但刚才通过众人之口,多少也了解到一些详情。宿老们的表现,的确令他非常失望。但因此就将这些人当作敌人,他却有点儿下不了狠心。
“你别以为他们上杆子贴过來了,就会真心帮你。他们是不愿意管得太多,抢了他们碗里的肉。他们骑在老百姓头上已经多少年了,早已想出了一整套欺负人的办法。你整那个陪审团,无论怎么换,换來换去,大部分还得是他们的人。而他们,从來就沒把自己当作过小老百姓,出了事情,肯定不问青红皂白,先帮着自己人说话。哪怕的真的把家产烧光了,他们依旧是人上人,依旧要让逼着咱们遵守他们这些家伙的规矩,让他们继续骑在老百姓头顶上…”实在被朱八十一的迟钝气得沒法,蒙城大总管毛贵继续大声补充。
以他的白天观察到的事实,士绅和百姓,几乎是天生的对头。除非是罗本这样与地方上沒任何瓜葛的愣头青,否则,你甭指望哪个官员能替老百姓做主。毕竟读过书的官员,也大多出身于士绅家庭。如果事事都向着普通百姓,那将背叛他们所在的利益团伙,让他们为整个当地“上层人士”所不容。相反,哪怕他们徇私枉法,只要是向着士绅,也照样是品德完美的贤良,所有人的学习敬仰的楷模。
阶级斗争?朱八十一又愣了愣,眼睛睁得老大。拜多出了來的六百余年知识积累所赐,毛贵说得这些,他理解起來毫不费力气,并且嫩总结出更抽象,更精辟的道理。问題是,懂是一回事,能不能解决问題是另外一回事。后世北方有一个苏维埃帝国,曾经花了几十年时间去消灭了地主和资本家,然后有一夜之间,当初那些号称一心替百姓办事的人,就全变成了他们自己过去消灭的对象。并且做得比那些已经被被消灭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国家,也支离破碎。。。。。。
朱八十一在另外一个时空分支,政治学基本不及格。不懂,也无法理解那个所谓阵痛有沒有必要。他只知道,每天高喊忍受阵痛的人,从來就沒痛过。个个都捞得盆满钵溢,全世界都留下了他们挥舞着钞票的身影。而与之相对照的,是冬天因为交不起取暖费用而冷冰冰的屋子,还有屋子中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这种轮回,他沒勇气尝试。也不希望,发生在自己亲手缔造的政权当中。他是个工科宅加土著宅,胸膛里跳动着的是一颗草民的心。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太上而忘情。做不到满嘴流油,站在一地尸体上喊,“这都是为了将來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那都是他前世所鄙夷的人,他不能让自己在半夜猛醒后自己鄙夷自己。
正迷茫间,却又听见朱重八说道,“其实不杀人也可以,把城外那些无主的瓷窑、作坊和徒弟都收到咱们手中,咱们自己招募工匠,成片地开瓷窑和作坊。然后弄出來的东西官府专卖。运到南方去换粮食。然后再把码头控制起來,对非官府所产的东西,全都课以重税。用不了多久。。。。。。”
大国企…朱八十一的脑袋嗡的一声,两眼一片呆滞…
第二百四十六章 国家垄断资本主义 上
“总管,以属下之见,此法可行…”参军陈基沒注意到朱八十一的表现,接过朱重八的话头,低声分析,“自唐代起,扬州便有大量制瓷作坊。所产之瓷,虽然沒有吉、赣两地精细,华美也不如汝窑、钧窑,但兼具南北之长。并且占着运河的便利,可以直接装船行销各地乃至域外。而制瓷一业,所需人工极多,刚好可以让百姓以工代赈…”
“造船、制胶,还有纺布,也可以消耗大量人手…”参军叶德新不甘居人后,在一旁快速地补充。
“把海门县的水港扩建一下,可容纳五千料以上的大船…早年间,常有大食人飘海而至,在海门换了河船到江都贩货。后來河港被泥沙淤塞,还换往他处…”另外一个参军杨维桢想了想,也大声补充。
“还有治漆、熬盐,皆可以改为官办。官府牵头,让百姓自己出力,换取糊口之资…”
“扬州的漆屏、木工,向來天下闻名。若能集中一些能工巧匠。。。。。。”
。。。。。。
受到陈基等人鼓舞,其他文职幕僚也纷纷开口。
拜蒙元的轻学政策所赐,淮安军招揽來的文人,大都不排斥商贸。有的甚至自己就出身于商吕之家。所以很快,就给朱八十一出了二十余种可以消耗海量劳动力的办法。到最后,甚至连老进士逯鲁曾都加入进來,低声说道:“主公,依照老臣之见。此策可行。把工匠集中起來为主公出力,总好过他们被地方上的无良士绅任意宰割。此外,由我淮安军直接将货物发卖,还省去了商贩的收购和转手环节,无形之间,就让百姓又少受了一轮盘剥…”
“唔。。。。”朱八十一揉着太阳穴,耳朵里头嗡嗡作响。
计划经济,统购统销,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怪不得某伟大理想在另外一个时空的中国能生根发芽,长盛不衰。原來骨子里,我们就生着这类基因…
要说对计划经济和官办企业的理解,在座所有人全加起來,也比不上他一个脚指头…毕竟他的另外一个灵魂來自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几乎亲眼目睹了整个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并且亲眼目睹了转型期间的繁华和无序,痛苦与罪恶…
朱八十一知道,从某种程度上,陈基等人说得一点儿都沒错。官办工坊,统购统销,在物资匮乏,交通能力有限的时期,的确具备有无以伦比的竞争力。任何私营工坊,在官办的庞然大物面前,都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否则,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共和国初期,就不会有那么多私营业主,哭着喊着要公私合营了。这里边虽然包含极大的政治因素,但从竞争力方面,当销售渠道被官府垄断之后,私营作坊和企业,也的确沒有跟大国企的一战之力。
此外,大国企还有一个谁也比不了的长处,就是可以极大地替代一部分政府和社会的职责。生老病死,甚至解决邻里纠纷,都可以完全甩给国企。所以在共和国建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各级政府根本就沒考虑过失业救济和养老补贴这些繁杂的事情。反正所有城市居民,都属于政府或者国家企业。生是国家的人,死是企业的鬼,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什么都由国家和企业管着,无须要任何人考虑。
这种方式,造就了共和国初期,连续若干年,每年百分之十几的高速发展。使得另外一个时空中的中国,从积贫积弱,一切工业品都要进口。迅速发展出了但基本完整的工业体系,虽然跟世界最强的国家比还非常落后,但毕竟从无到有,达到了一个质的飞跃。
然而,当产品越來越丰富,交通越來越便利,货物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转运全国的时代,大国企的弊端,也就慢慢显现了出來。产品几十年不变样,人浮于事,管理者完全成了官员,越來越贪婪,越來越无耻。以权谋私渐渐成为时尚,贪污腐败渐渐成为光荣。如是种种,导致其在新生的资本力量,特别是官僚资本之前,大部分国企都迅速垮塌了下去,谁也沒有力量回天。
接下來,就是大量的失业,美其名曰,无保障下岗。生活在天子脚下的好歹还能拿到一些补助金,生活在其他地区,特别是基层县城的,则完全自生自灭。三千余万,还是最保守的统计数字。每个数字后面,都有一张绝望的面孔。每一张面孔身后,都站着一个迷茫的家庭。
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企业管理者大腹便便,豪车美人,前呼后拥。
沒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体会不到那个时代作为一个普通人家孩子的痛苦。也理解不了那种困惑与迷茫。朱八十一的前一世,对着仅仅比自己小了七八岁的学弟学妹,都说不清楚自己曾经亲眼目睹的黑暗和绝望。更何况对着朱重八、陈基等人从沒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古人?
明知道一条路的尽头在哪里,朱八十一绝对不愿意带着大伙踏上那个方向。反复揉着太阳穴,他试图劝说大伙放弃这种疯狂也危险的想法。然而,心里同时却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不妨试试,危险都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至少眼前,能看到的都只是利益。能解决淮安军的燃眉之急。(注1)
正犹豫间,门外忽然传來亲兵团长徐洪三的声音,“启禀大总管,有三个自称是天完国使者,前來求见您。”
“天完?”朱八十一愣愣,迅速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天完是徐寿辉的国号,两个字分别比“大元”多了一笔。寓意乃为“压死”大元。自打淮安军自成一系之后,天完国的莲台平章,也就是宰相彭莹玉,就不断地写信向这一新生力量示好。但是朱八十一却始终沒有回应,始终无法理清自己到底要跟这一支重要的反元力量维持怎样一种关系?
“都督,这几个人,还是见一见为好…”逯鲁曾的反应极为迅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此刻南派红巾使者的到來,对淮安军的重要意义。
“总管,其实示敌以弱,并无损总管威名。当年即便以唐高宗李渊之能,也有向李密称弟的时候…”陈基、叶德新等人也纷纷开口。
作为这个时代的佼佼者,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眼下淮安军已经得罪了刘福通,就不该同时得罪徐寿辉和彭莹玉。相反,跟二者都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才最附和眼下淮安军的利益。毕竟,单纯从战斗力而言。淮安红巾已经不输于前面任何一方。无论是刘福通,还是徐寿辉,都不希望把淮安军逼到另外一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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