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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大光明使唐子豪已经笑呵呵地走上前,伸手拉起他的另外一只手,非常客气地说道:“什么功劳,你别听大总管瞎说,他是捧我呢!我只是恰巧路过徐州,替他探听了一下城内的虚实而已。吃吃喝喝带闲逛,一点风险都没冒!!”

此人的掌心又湿又冷,接触起来就像一条冬眠的毒蛇。朱大鹏被恶心得胃肠一阵翻滚,瞬间就忘记了恐惧。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在胸前笔直地竖起,““见,见过大光明使!末将,末将这厢有礼了。””

“不客气,不客气!”唐子豪笑着退开半步,仰头看着朱大鹏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

朱大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将头扬得更高些,避免与此人的目光接触。同时打起全部精神,准备接受此人的盘问。谁料唐子豪却只字没提教义方面的事情。反而又靠近了两步,再度亲热地拉起他的手,问起了他被弥勒附体前后的细节,“你昨晚都做了哪些事情,才赢得了弥勒尊者的青睐?据我所知,那可是一件非常难得的福分,咱们明教里很多长老,颂了一辈子的大光明经,都没得到过一次任何尊者的青睐呢!”

“说来也奇怪得很!”朱大鹏如何懂得请神俯身啊!苦笑了几声,借助转身的动作将手抽出来,低下头,给对方看自己后脑勺上还没褪去的青疙瘩,“当时官府的人把我堵在墙角,叫嚷着要拿人。我堂中的那几个,又给隔在远处,无法上前支援。结果有个姓李的家伙,一铁尺就敲在了我后脑勺上。然后我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睡到了今天正午。”

类似的话,他刚才已经跟赵君用说过一遍,第二次说起来,便流利了许多。除了苏先生等人无法上前支援是假外,其他全是当时的真实场景,没做丝毫的添油加醋。

装神弄鬼这种事情,也向来是无招胜有招。那大光明使唐子豪奉红巾军大元帅刘福通的命令,负责联络天下英雄共同起事驱逐鞑虏,平素装神弄鬼的事情没少干。可像朱大鹏这种干得毫无作假痕迹,过后还一推二五六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好奇之下,不由得将头凑上去,对着朱大鹏手指的地方仔细观察。只见硕大的一个血包藏在后脑勺偏下靠近颈窝的位置,颜色已经有点发黑。如果不是年青人平时杀猪为业,身子骨打熬得绝对结实,就这一铁尺,命都已经去了大半条了,哪还有力气再跳起来大杀四方?!

想到这儿,他伸出又细又长,向血包摸去。只是轻轻摸了两下,就令朱大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恨不得立刻将此人踹翻在地,打他个哭爹喊娘。

那唐子豪却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撤开手指,将头转向了在场所有人,大声宣布:“想必是弥勒尊者看不下去人间疾苦,想借大总管之手涤荡腥膻。所以才借着朱兄弟被打晕的机会,亲自下来走了一趟。此事可遇不可求,小使这里,且为大总管贺!”

说罢,放开已经被恶心得处于暴走边缘的朱大鹏,手执火焰状,低声吟诵:“唯光明永存,涤荡一切苦难丑恶。唯光明永存,世间再不闻哀哭之声。明尊,弟子将永颂你之名,将火种洒遍天下,直至灵魂回归光明神国。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无量光,无量寿,无量神国!”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无量光,无量寿,无量神国!”芝麻李等人闻听,也少不得要按照明教的礼节,手持火焰,口中默诵经文。

这一下,朱大鹏可是彻底变成了丈二和尚。他原以为大光明使唐子豪即便不能当场戳破自己的身份,至少也要刁难一番,将把柄握在手里,以图将来。谁料对方只是几句话,就代表明教,彻底坐实了他曾经被弥勒上身的神迹。今后谁要是想再推翻这个结论,恐怕就得跑一趟明教总坛,请武侠小说中的杨逍、韦一笑同等级人物出面才行了。

想到这儿,他悬在嗓子眼处的心彻底落地。赶紧竖起手掌,跟着大伙一道滥竽充数。待一遍祷告词念完了,自己也初步融入了芝麻李的核心圈子当中。与毛贵、潘癞子等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聊越感觉投机。

芝麻李见状,少不得要留他一起吃晚饭。朱大鹏却牢牢急着苏先生的叮嘱,不给对方更多套问自己根底的机会,以免言多必失。

此刻徐州城大乱初定,芝麻李自己的确忙得焦头烂额。客气了几次都没结果之后,也就顺水推舟,准了朱大鹏的告辞请求。

“这是属下的一点心意,还请大总管笑纳!”临别前,朱大鹏从门外叫进已经急成热锅蚂蚁的孙三十一,双手捧起赵孟頫的二羊图,呈送到芝麻李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咱们义军如果也学那官府作为,当初又何必造反?!”芝麻李立刻竖起眼睛,大声斥责。脸色的表情,比听先前呵斥赵君用时,还要难看十分。

“末将不是献给大总管自己用的!”朱大鹏反应也足够快,立刻换了另外一套说辞,“这幅画是在麻哈麻的卧房里发现的,据说到泉州那边,能换回两万贯铜钱。末将不敢私藏,想请大总管派人去卖掉后,给弟兄们购买铠甲和军粮。毕竟咱们刚刚在徐州城站稳脚跟,今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末将能出一份力,就尽量出一些。”

第十五章 天机

这番话,一半儿是出于随机应变,另外一半儿,却是出于他的本心。与芝麻李等人交谈的时间虽然不长,朱大鹏却着实地感觉到了,这伙人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古道热肠的铁血男儿。对如此投缘的汉子们以谎言相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他都感觉到深深地负疚。

芝麻李却仍然不愿意白拿他的好处,略作沉吟之后,大声说道:“当初我答应谁杀了那些狗官,狗官的家产就尽数归谁。后来却因为麻哈麻家产实在太多,无法都兑现给你。这其实已经是食言在先,很对不住。。。。”

“不敢当,不敢当。刚才不是说过了么,末将完全是借了大总管的势,才侥幸得手!”没等他把话说完,朱大鹏赶紧红着脸打断。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正赶上红巾军攻城,自己即便真的有神明附体,也早被城里的元军射成一只刺猬了。哪还有机会活到现在?更甭说站在一群铁血男儿面前,跟他们平辈论交了。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否则以后攻城,谁还敢冲在前头?”芝麻李摇了摇头,继续重申,“这样吧,画我找人替你拿到南边去卖。得到的钱给中人一成做抽头,剩下的全归你。老赵,你等会派人去仓库,取五千贯铜钱给朱兄弟送过去,就算是这幅画的押金!”

“是!”赵君用皱了下眉头,怏怏地答应了。

朱大鹏闻听,心里更加不安。赶紧又摆了摆手,大声推辞道,“大总管千万不要客气,那栋宅子里剩下的钱粮,还够我用好一阵子的。不瞒您说,昨天夜里的人马都是临时拉起来充数的,末将手底下,其实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来名弟兄!”

话音刚落,他自己立刻在心里大叫不妙。坏了,怎么一冲动,嘴巴就没把门的了?!这下把全部老底都暴露出来了,芝麻李想要收拾自己,再不用任何忌惮了!

“这么少?”芝麻李却没像他想象的那般立刻翻脸,只是瞬间将嘴巴张得老大。再看赵君用,则一张脸红得像猪肝般,简直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

朱大鹏见到此景,后悔得恨不能以头抢地。赶紧第三次连连摆手,快速补充道,“昨天夜里情况特殊,因为保的是自己的老婆孩子,所以街坊邻居们,凡是能拿得动棍子砖头的,就都跑出来拼命了。全部加起来,恐怕有上千号人,黑灯瞎火的,看上去声势十分浩大。但以后真的上战场的,肯定不能指望他们。一则士气与昨夜完全没法比,二来,这些人的都有家有业,打起仗来难免瞻前顾后!”

“原来有上千人,怪不得我麾下的弟兄会吃了大亏!”赵君用终于捞回了一点儿面子,撇了撇嘴,悻然说道。

“总之说明了一件事,咱们的兵,还需要认真炼!”芝麻李对于面子不面子,倒不太看中,想了想,回头对几个弟兄们强调。

“遵命!”毛贵带头,彭大、潘癞子和张氏三兄弟齐齐拱手,把昨夜的教训,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训导完了嫡系将领,芝麻李将头再度转向朱大鹏,“既然朱兄弟把话都说开了,我也就直来直去了。你是我的左军都督,麾下光带着三十来个人,肯定是不成的。这五千贯,你拿一千贯回去开销,其他四千贯,我替你招兵买马。城里人当兵,肯定不如乡下汉子好用。有家有业的乡下汉子,又远不如什么都没有的流民敢打敢拼。每人一贯铜钱的安家费,我招四千流民给你。半月之后,保你的左军能拉上战场!”

“这——!”朱大鹏再度被芝麻李的热情感动,拱了拱手,大声回应,“好,我就不推辞了,多谢大总管厚爱!”

“你们几个,每个人出一百名弟兄,先去给朱兄弟把门面撑起来!”芝麻李想了想,又对彭大、毛贵等人吩咐。“还有,西门外那座废弃的校场,从明天起就交给左军使用!米粮器械,按朱兄弟麾下实际兵力划拨。”

“是!”众将再度齐齐拱手,望向朱大鹏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这,这----!”朱大鹏望着芝麻李,忽然间觉得无地自容。无论二十一世纪的他,还是穿越前的朱八十一,记忆中,除了自家血亲之外,没任何一个人,对他如此好过。包括后来的苏先生,都是互相利用的成分多一些,远远做不到推心置腹。

而芝麻李,却明明察觉到他的弥勒教堂主肯定有古怪,明明知道他手下没有任何依仗,却依旧把他当作自家兄弟。给他封官,给他分地盘,给他粮草,帮他招兵买马。如果这还不能让他感觉出善意的话,他的心脏肯定是坨冰疙瘩!

朱大鹏知道自己的心脏不是冰疙瘩,朱八十一的心脏也不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有股暖暖的东西,慢慢地在自己心脏里淌,慢慢地淌遍了全身,淌遍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个微小的细胞。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他用刚刚学会的军礼,向芝麻李端端正正地致意。然后转过身,大步离去。

芝麻李带领众将送他出了州衙大门,目送他的背影在街道拐角处转了弯子,才笑着点点头,转身回府。那赵君用却早已迫不及待,立刻拉了一把大光明使唐子豪,哑着嗓子质问:“怎么回事?你刚才怎么只问了简单几句,就替他说起了话来?!万一他那个堂主是假的,岂不误了咱们的大事?!”

“不用多问,他这个堂主,至少有八成是假冒的!”唐子豪一改先前病歪歪的模样,耸耸肩膀,冷笑着回应,“我进出徐州这么多次,从没听说过弥勒教在本地还有个大智堂!”

“那你还替他张目!”赵君用一听就怒了,手按刀柄,气急败坏,“我早就说,该一刀杀了他。这下好了,你帮他把大伙全骗了。今后再想动他,就彻底成了跟弥勒教过不去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唐子豪不屑地撇了他一眼,继续冷笑着补充,“他的弥勒教堂主身份,八成是那个姓苏的家伙,硬给他安到头上的。但他昨夜被弥勒尊者附体,却未必是假的。我今天装扮成道士,在那几个坊子摸过他的底。虽然众口纷纭,谁也说不清麻哈麻到底因何被杀。但至少有一点,很多人都亲眼看见,他昨晚的确是被神明附了体!”

“装神弄鬼而已!”赵君用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继续低声嚷嚷,“乡下跳大神骗钱的多了,糊弄些愚夫愚妇可以,居然还敢朝咱们大总管眼里揉沙子。李兄,你不要生气,我今晚就带人悄悄摸过去,把他的人头给你提过来!”

“那你可是真离祸事不远了!”没等芝麻李回应,唐子豪又冷笑着说道,“装神弄鬼,他早不装,晚不装,犯得着偏偏我等攻城时装么?他图的是什么?在城门被打开之前,谁敢保证,咱们一定就能把徐州拿下来?更何况了,装神弄鬼,你见过哪个神婆在火堆旁跳几下,就突然开了窍,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见过哪个神婆,连虚张声势都不屑做,一味推说自己昏了过去,对神明来没来过,推说一无所知?!”

“那。。。。。?”赵君用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半晌无言以对。不光是唐子豪悄悄调查过昨晚发生于骡马巷的事情,他今天为了给手下人出气,也没少朝那边撒眼线。可无论哪个眼线回来,汇报的事情都差不多。以往三棍子都砸不出个屁来的朱老蔫,昨夜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突破几十名兵丁和衙役的重重阻截,冲到麻哈麻的跟前,一刀抹断了此辈的脖子。而兵丁和衙役们手中的钢刀和羽箭,居然连朱老蔫的汗毛都碰不倒半根!

“那个麻哈麻的尸体我看过,的确是被人从前面一刀抹断了喉咙。不是被很多人围住,乱棍打死的。”毛贵向来谨慎,看了看气急败坏的赵君用,又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光明使唐子豪,低声说道。

“李先生的尸体,也是一刀捅穿了心脏!”潘癞子想了想,小声补充。“刀法非常熟练,一看就是经常杀生的主儿。”

“他是杀猪的屠户,刀法当然熟练,无非是拿人当畜生捅了而已!”彭大看起来最粗豪,实际上却非常稳重。待大伙都说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开口,“我总觉得,这小子不像是个骗子。至少,他并没有存心欺骗咱们!否则,就不会老老实实告诉咱们,他手下只有三十来个弟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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