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第16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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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禁中多年,官话确实学了不少,但那是场面应付用的,私下与我说话,大可不必这样。”他言罢,轻轻打量了她一眼,“你在长公主府上教学,一切都好吗?”

肃柔道是,“长公主殿下抬爱,县主待我也颇为礼遇……一切都是托了官家的福。”

他哦了声,“看来县主说漏了嘴,把内情都告诉你了。”倒也不生气,负起手来慢慢踱了两步,“那日前朝决定让你父亲配享太庙,原本第二日我要来交待入庙安排的,没想到到了延嘉阁,你已经不在了。郑修媛私作主张处置宫人,连皇后都没有通禀,皇后亦很恼火,同我说起,想重新将你召入禁中,不知你意下如何?”

肃柔只觉背上小衣都湿了,帝王轻描淡写的几句,改变的却是她的一辈子。

她惶恐,知道他有意将皇后推出来说事,大约是为了给自己留一线余地。这个时候她的态度要是模棱两可,那么紧接着就会接到圣人懿旨,果真宣她入宫了。

两手加于眉上,她俯首道:“圣人贤德,宽厚体下,既是为妾不平,更是为成就官家英名。郑娘子不经授意将妾放归,固然违背了禁中规矩,但郑娘子也是一番好意,还请圣人息怒。妾如今在家中侍奉祖母,闲来做些自己喜欢的零碎小事,对外常念官家恩典,若是此刻将妾召回,恐怕又落了有心之人的口实,说官家忌惮言官,受谏诤封驳左右,反倒有损官家威仪。”

这番话说完,肃柔自觉很圆融,就算不能令官家改变心意,也截断了他的后路,让他无法再借皇后之名,暗示让她回宫。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官家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听完了她的顾全大局,最后不过简单撂下一句话:“这不单是皇后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第25章

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官家等着她大惊失色,可谁知她岿然不动,简直让人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没听见。

官家微蹙了蹙眉,“张内人……”这个称呼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了,哦了声又道,“如今应该称呼你张娘子。不知你对重回禁中,有什么看法?”

肃柔发现好言好语半日,最后都是无用功,果真皇帝一意孤行起来,并不在乎别人的死活。现在又来问她的看法,她的看法重要吗?如果她说不愿意,难道就能让她免于进宫吗?

她叹了口气,做小伏低,试图用委婉的手法来暗示自己不想进宫,这个方法可能打从一开始就错了。既然此路不通,或许换个更直接的方式,让官家正视她的想法也好。

“官家。”她抬起眼来,这是自己头一次不卑不亢地直视他,原来平视的时候,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官家神色如常,迎上了她的目光,甚至觉得这样很好,能够清楚看清她的五官,和眸底深藏的变化万千。

“我不愿意再入禁中了。”她直言道,“或许这话有些不识抬举,但确实是我心里的想法。官家厚爱,我感激不尽,也明白官家觉得这十年来让我埋没在宫人之中,辜负了报效朝廷的故臣,但官家,我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怨恨,反倒觉得禁中多年,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经历,一朝踏出拱宸门,也让我更为感激现在的生活,更珍惜与家人骨肉团聚的日子。官家,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上京城中鱼龙混杂,固然不如禁中纯粹,但我就喜欢这样混浊的红尘,也从不为自己经受了不平而愤愤。所以官家和圣人的美意,恕我不能领受,如果官家果真要恩泽张家后人,就让我留在家中侍奉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做伴吧。”

这话总算说得很透彻了,一字一句交代完,心头的重压也彻底放下了。

先前还指望长公主替她转达想法,其实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远不如自己亲口说明来得直接。前几日的惴惴不安,现在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反正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长痛不如短痛。

她殷切地望向官家,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动容来,然而帝王毕竟是帝王,自有不动如山的气魄。

他只是淡淡地看向她,重新考虑了她说过的话,“即便是我的意思,你也不愿意再入禁中?你害怕那个地方吗?”

如果点头,是不是太不委婉了?肃柔想了想道:“不是害怕,是心存敬畏。禁中美人如云,妾蒲柳之姿,何德何能在禁中立足。”

这话却是自谦了,以前她总是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长相,如今再见,才发现她的容色可以担起后宫半壁江山。可是这样美丽的人,对陪王伴驾毫无想法,官家拧起眉,探究地打量她一眼,半晌哼笑了声,“我御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你这样的人。你是仗着令尊功高,有意和我讨价还价吗?过去十年,确实是委屈你了,若你愿意,可以入宫就封修媛,绝不让你落于郑氏之后。”

肃柔顿时尴尬起来,“官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叫屈,也不是有意推脱,借此换得更高的位分……”

“那究竟是为什么?”官家不解地问,“张娘子是觉得禁中让你不得自由?还是觉得禁中没有你的良配?”

三言两语,把人逼得无路可退,这些问题她该怎么回答?说禁中确实令她浑身难受,还是官家后宫众多,自己不稀罕成为其中一员?无论怎么应对都是错,无论怎么解释,恐怕都不能令官家满意。事到临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孤注一掷,于是脱口道:“我有了心悦的人,想与他长相厮守,因此不能领受官家好意,还请官家成全。”

果然这话一出,令对方措手不及,官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终于荡起了涟漪。

“有了心悦的人?张娘子出宫不过半个月,这么快便心有所属,怕不是你回避入宫的托词吧?”

肃柔说不,“原是个旧相识,不过多年不见生疏了,如今知道我出宫,重又来往了而已。”

官家冷冷一哂,“这人是谁?在朝为官吗?”

肃柔心头打起颤来,她原本真的不愿意将别人拖进来,然而箭在弦上,她白纸一样的感情阅历中,找不出一个能拿来顶缸的人,唯一说过两句话的人,只有赫连颂。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说出来,实在对不起人家,不说出来,恐怕会惹恼官家,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那么天子一怒,张家未必能够承受。

官家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大概看她犹豫,眼神里渐渐浮起一点疑色来。

没办法了,她只好横下心来,暗暗握拳道:“官家认得这个人……嗣武康王,赫连颂。”

“赫连颂?”官家显然吃了一惊,但那意外之色也不过须臾,很快便从眼底褪去了,负手沉吟,“赫连颂……我想起来了,你们之间确实有些渊源,当初你父亲就是因为护送他入上京,才遭遇不测的。”

不知官家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番话,让肃柔觉得万分羞惭。

爹爹是因那个人而死,如今自己却与他纠缠不清,虽然她心里知道内情,但在官家看来,她可算是个不孝不悌的东西了。

自觉无地自容,一半是因为自己扯谎,另一半是愧对爹爹。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能够免于进宫,谎话张嘴就说出来了。可是一次谎好撒,往后又需要用多少个谎言来填补呢。她有些不敢设想,想得太长远,恐怕都要羞于做人了。

但关于朝中的局面,伯父还是分析得不错,祖母也和她交待了赫连颂的处境和优势,就是赌她不够重要,不足以令官家因此针对赫连颂。但到底也是涉险,她心里担忧,害怕多少会给人家带去麻烦,万一让人遭受无妄之灾,那自己就算不必进宫,也会懊悔一辈子的。

所以她望向官家,试图让这件事不那么锋芒毕露,斟酌了下道:“确实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想来嗣王是为了弥补对我爹爹的亏欠……”

“你却对人动情,心悦他了?”

肃柔面红耳赤,低下头道是,“我……情不能自已。”

想必官家也对她无话可说了,沉默了良久才慢慢点头,“情这种事,确实难以自控,怨不得你,不过你与赫连颂……实在让我意外得很。你家中长辈是什么看法?也赞同你这样吗?”

若是连长辈都赞同,那么官家又怎么看待伯父和叔父呢。肃柔垂首道:“这件事我还不曾禀报家中长辈……”

“那就是说,只是两情相悦,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么?”

肃柔有些惶惶,心想反正已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给自己留后路了,便道:“回禀官家,嗣王近日就要登门提亲了。”

对面的人听罢,终于不说话了,肃柔不敢再去看他脸上神情,愈发低下了头。

最终竟是一句后话都没有交待,官家脚下略徘徊了片刻,慢慢往廊子那头去了。

肃柔的两眼盯着地上,看那身影从视野中逐渐走远消失,鬓角的汗水蠕蠕爬过脸颊,在鼻尖凝聚。忽然一阵风吹来,让她结实地打了个寒战,素节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压声在她耳边说:“阿姐,官家走了,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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