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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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进了松风间,里头一片静谧,仅有风拂过院内的几株桃树时花瓣翻飞落地的声音,两个哑宫人早已候在小楼门口了,想来是听见适才宫门口的喧哗声了。

怀玉挥了挥手,两个哑宫人无声退下,他一径上了楼,还未见着她,心跳便已快了起来,才要推门入内,听得门内人已懒懒发问:“是谁?”

怀玉嘴角噙了笑,推开卧房的门,见说话的那人一身素白单衣,一头长发乱乱地披散于肩背上,此刻正倚在床头迷迷糊糊地伸懒腰。他上前几步,在床沿坐下,柔声道:“一天到晚只晓得睡,头不疼么?到下面去走走才好,否则好好的也要睡出病来了。”又伸手拧了拧她的腮帮子,取笑道,“长胖了,都是肉。”

她哼了一声,把他的手从腮帮子上拉下来,还要往被子里钻。怀玉无奈笑道:“也罢,我也歇一会儿罢。”掀开被子,和衣钻了进去。但是贴着她的身子,哪里能静得下来心歇息,不一时,便腻歪到一处去了。

待他把自己的衣服剥得七七八八,才要去扯她的衣裳时,她却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头果然睡疼了,不能再碰枕头了,还是下去走走好了……”

怀玉咬牙吸气,捉住她胡乱亲了几口,又凑到到她耳畔低低说笑几句,她便着了恼,呸了他一口,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自顾自地穿了衣裳,觑了觑的他的脸,迟疑着伸手去取备在床头的那方帕子,他便将她的手拉住,又把那方帕子扫落在地。

她咬着嘴唇,睁大了眼瞪他,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他已一把将她揽过来,伸手抚过她的面庞,柔声哄道:“这松风间只有咱们俩,有什么好掩饰的?不过是一块小伤疤罢了,我早些年常年征战在外,什么样的伤没见过?你这么小的一块,若不是仔细看,根本也看不到。再者,便是再丑,这辈子我也要定你了。”这些话他见着她一次必然要说一次,已说了这半年,早已像背书一样说的顺口无比,一般说到这里,还要再取过铜镜,她必定要亲自看到自己面庞上的那块伤疤的确不值一提才会高兴。

今日自然也是。她左照又照,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看他不像说了假话的样子,这才高高兴兴地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亲自服侍了他穿好衣裳,二人携手下了楼。

今儿风颇大,桃花瓣落了一地,大红宫墙内芳草萋萋,桃花瓣在空中翻舞飘扬,在黄昏里的夕阳光下,此境此景美得不像人间。

二人携手在楼下的廊檐下看了好一会儿的桃花,一个哑宫人上前来比划着手势,问等一下晚膳摆在哪里。怀玉便吩咐道:“今儿不冷,将晚膳摆在外头吧。”指了指一株桃花树下的石桌,“就那里罢。”

怀玉拉着她在庭院内随意走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过两日我叫人给你扎一架秋千,长日无事,你不要总是躲在房里。”

她依着他的臂膀,拉着他的衣袖,踢了踢脚下的蔓草,摇头道:“我不要秋千,我怕摔跤,我怕摔死自己。”静默片刻,又道,“我不会闷,你不晓得我最爱这种日子么。有人惦记,无需劳作受苦,更不用担心没银子花,这种日子于我而言,最圆满不过了。”

怀玉失笑,半响说道:“今春浙江一带闹旱灾,去岁则是涝害,我已命人去看了你母亲的墓地,因是在山上,所幸并未受损,我想了想,还是将她的墓移到京城来罢。”

她想了想,道:“不用,我娘一辈子未离开她自己的家,即便过世后大约也是不愿意离开的,”她抬眼看他,谄笑道,“好相公,若是将来我死了,你将我的骨灰留下一半,再送一半埋到我娘的墓旁可好?”

怀玉冷眼看她,一把将她的手甩开。还未等她开口为自己辩解,又一把掐住她的腰身,恶狠狠地点着她的脑门道:“我早说过了!这些生生死死的话今后莫要再提第二次!”

二人无声地闹了一会儿别扭,哑宫人已将膳食摆好,又摆上一壶温酒。怀玉忽然道:“今儿有你喜欢的鱼脍。”

她欢喜地轻轻应了一声“嗯”。二人净手落座,她伸手为自己调了一小碟沾鱼脍的酸辣佐料,他则提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她右手指不太灵活,费了好大的力才夹起一片,见他眼巴巴地望着,便作势送到他的唇边,他赶紧躲开。她依旧不依不饶,差些儿把鱼脍都掉落到他衣裳上去,他躲无可躲,只得攥了她的手腕子委屈道:“好娘子,我委实不爱吃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这才嘻嘻哈哈地将这一箸鱼脍放到自己口中,品了品,笑弯了眉眼,点头满意道:“加吉鱼。我最喜欢的。”

怀玉慢慢地饮着酒,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她右手用不上力,干脆换了左手夹菜。怀玉抬手将她额上嬉闹躲闪时弄乱了的一缕头发夹到耳后,手在她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拉过来揽到怀中,头埋到她的肩窝里,喟叹道:“小叶子,为何我离你如此之近,心里却愈发的想你?”

针宫局的两个内侍跟松风间的宫人交接了手中的锦盒以后,又一前一后按原路返回。此时天色向晚,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阵阵风吹过去时,才会有树叶哗啦啦地在头顶上响。年老的那个走得急,年幼的那个有些跟不上,心里害怕,快步追上年老的那个,伸手捉住他的衣角,颤着嗓子唤道:“表叔,你慢些儿,等等我。”

年老内侍嗔道:“糊涂孩子!你当此处是你自己家中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莫要再‘表叔表叔’地叫,叫人听见像什么话!”

小内侍忙改口:“是,焦公公。”

姓焦的年老内侍只低低哼了一声,脚步并未慢半分下来,小内侍拉住他的衣角不放,悄声问道:“焦公公,我头一回来,不懂规矩,为何适才松风间的姑姑从头到尾都不说一句话?”

焦公公道:“糊涂孩子,哑巴怎么说话?”

小内侍“哦”了一声,又问:“陛下想必很喜欢松风间里住的那位娘娘罢。”见焦公公并不答话,便又自言自语道,“既然陛下喜欢那位娘娘,为何不赐给她亮堂些宽敞些的宫殿居住?这一块连个人也遇不着,怪吓人的。”

焦公公驻足,竖起手指对着小内侍嘘了一声,又低声叮嘱道:“在我面前胡言乱语不打紧,在旁人面前可不能不管不顾什么话都往外说!在这宫里头过日子,最要紧的是不能嘴碎,须知祸从口出,可知道了?”

小内侍张了张口,应了一声“知道了”,听话地住了嘴。焦公公见他不再发问,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微微地有些失望,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只好自己开口感慨道:“松风间的那一位虽然至今也没有名分,论起来,出身却也不输皇后娘娘,乃是当今内阁大学士褚良宴褚大人独女,据说容貌在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美,只可惜却因一场大火毁了,自那以后不愿意再见生人……”

小内侍默默回首望了望身后已隐于葱郁树木后的松风间的宫墙,心中想象着整日静静于那小小庭院内度日的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娘娘容貌已毁,却还能得陛下的欢心,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了。”又奇道,“天下女子这样多,为何陛下偏偏还如此宠爱她?”

焦公公回想往事,口中沉吟道:“此事说来话长,这要从那一年说起了……陛下是半年前才将那一位接进宫中不假,但与她的相识却是更早的事了。说起来,陛下那会儿还只是三皇子,有一年——”

☆、第3章 褚青叶(一)

那一年,青叶尚未满十九岁。在七里塘镇虽说名声有些儿不好,为人处事也有些不太地道,但她的七里塘人家却也开得顺风顺水,她自家也小有名气,与她的芳邻——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并称七里塘镇二美。

也是那一年,二皇子怀成领了皇帝的旨去浙江余姚一带祭海。本来这海祭得也算圆满,老天爷赏光,祭海的那一日,海面上风平浪静,连浪花也没有一个。大小官儿们自然也就满口的称颂,直把怀成奉承得乐不思蜀,迟迟不愿返京。

这本来也没什么,好不容易出京一趟,自然是要多体验一下江南风情的,加之差事办得好,便是多逗留几日,皇帝也不会怪罪。坏就坏在这二皇子怀成为人太过风流,非要带上一群风流美人以及文人骚客出海游玩,谁料船才离了岸,便被海盗伙同倭寇给劫了。一船的美人儿们及宝贝都被抢走,文人骚客们死的死伤的伤,怀成也受了皮肉伤,虽被手下拼死救出,却受了一场不小的惊吓,当即生了一场病。

为此,皇帝震怒,随即派出三皇子怀玉带兵前往余姚征寇御匪,怀玉的兵马驻扎之处便是这七里塘镇。二皇子怀成流连忘返之地也是这七里塘镇。

七里塘镇是个好地方,古今往来不知道出了多海盗头子,也出了几个颇有名气的烟花美人。因着靠海,水路便利,便是倭寇也要时不时地过来抢一把。近来虽说倭寇闹得有些凶,但这镇上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谁家没出过一两个葬身鱼腹的人?谁没见识过几场恶战?因此七里塘镇的人还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倭人的生意照做不误。二皇子吃了亏,七里塘镇的人还是只管看笑话。

话说清明节这一日,青叶做了青团,用布包了,带上山上给娘亲扫墓,她娘嫁了两次人,过世后却葬到了外祖的坟旁,这世上也只有她还能记着来看看娘亲了。

青叶在娘亲的墓前呆坐了一会儿,拔了好些野草,想起娘亲短短一生的遭遇,心里头又开始烦恼焦躁起来,心道回去时定要绕道去卢家的米糕铺子里坐上一坐才成,想起米糕铺子卢秀才的那张脸,心头便涌上一阵阵的心酸与甜蜜来。

待日头偏西,青叶下了山,才走到米糕铺子门口,忽然想起因着今日去扫墓,穿了一身素色衣裳,头上也没有首饰,便摘了道旁一株毛桃树的桃花簪到发髻上。有个买了米糕的闲汉从铺子里出来,见了青叶,嘴里便是一阵怪笑:“褚掌柜的,又来看卢秀才了?那落魄老秀才有甚看头?”

青叶连瞄都不瞄他一眼,扶了鬓角的桃花,一径往里去了。闲汉讨了个无趣,却也不恼,在她身后嘎嘎乱笑:“若是褚掌柜的嫌长夜冷清,咱去替你暖床怎么样?还不要你倒贴银钱。”

青叶回身,冷冷瞥他一眼,朱唇轻启,向他说道:“滚你娘的,死一边去。”

闲汉又嘎嘎笑着走了。

卢秀才果然在,他老娘也在,他娘子也在。卢秀才母子忙着和面做糕,招呼客人,他娘子端坐在柜台里头。青叶入内,挑了个稍微干净些的桌子坐下,也不说话。卢秀才的老娘便问:“今儿也是黄米糕二斤?”

青叶偷眼去看卢秀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卢秀才已四十出头,眼看此生中举无望,只能被他老娘逼着在铺子里搭个手,做个活,他偏还要搭着读书人的架子,即便做活,也还要一身酸腐读书人的打扮,面上满是怀才不遇的落魄相,为着做活方便,一身半旧的长袍被掖进裤腰,原本一双读书人的手上沾了许多面糊。青叶无滋无味地拈了一块糕送入嘴里慢慢地吃,一双眼痴痴地盯着卢秀才看。

卢娘子心里又生气又无奈又好笑,却也不说什么。虽然这七里塘镇的人都知道镇东的青叶暗恋镇西的她家秀才相公,且她自家也并不顾忌旁人说闲话,只管风雨无阻地跑到米糕铺子里来痴痴迷迷地看她家相公,然而暗恋了这几年,却又一句话都不同她家相公说,只管借买糕吃糕之际,一眼一眼地偷看她家相公的脸。托她的福,自家的黄米糕倒不怕没有销路。

卢秀才虽然见惯了青叶含情脉脉又痴痴傻傻看着自己的模样,但当着自家娘子的面,还是浑身不自在,面上红了几回,心里微微有些得意,趁他老娘不留意,悄悄地将长袍的下摆从裤腰里扯了出来。青叶将卢秀才的那张老脸与身姿看了个够,这才将剩下的糕包好,付了银钱,慢慢地出了铺子。

卢秀才的老娘殷勤地将青叶送到门口,又亲亲热热地说道:“褚掌柜的,明儿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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