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0)(1 / 2)
最里面的那间马厩挂着锁,画着射羿国的弓箭状图腾,应当是皇家专用。
因为往来客人太多,即使是夜间,马场里也人声鼎沸,其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入口处可闻高头大马长声嘶鸣、好不气派。
他们行的是官道,饶是如此,也用了足足半刻钟才驶过偌大马场。
青泽看着殷洛,殷洛看着窗外。
待行得远了,马场变成被抛在身后的小小光点,殷洛才道:接下来去哪?
青泽突然觉得有些气馁,怏怏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几日先在射羿周边歇歇脚,探听一下消息,再作打算吧。
他这番言辞委实不太着调,似是一时兴起、毫无计划。殷洛微微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不多时,又拿出那柄短剑,用洁白的蚕丝绢布擦了,在月光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神情严肃地虚握了几下,应当是在脑中复习早已烂熟于心的几个动作。
青泽原本尚且混沌着,见了殷洛低头细细打量匕首的神情,想到刚才他看向窗外时留给自己的那一截沉默的耳廓,突然福至心灵:
你是因为没有办法再使长/枪,才舍长/枪而使短刃;而不是因为舍长/枪而使短刃,所以荒废长/枪的吧?
他虽这般问了,语气倒没有半分同情怜惜,因见了殷洛听闻此言的反应,心中笃定这便是答案了。
明明只是个被应龙怨气诅咒的活死人,献祭一般注定走向崩陨覆灭的轨迹却如此似曾相识,哪怕只冲着这不知所谓的愚蠢,也足够让人心情烦躁。
所幸他向来喜怒无常,烦躁一会儿也便罢了。
这一天原本便应当在此画上句点。若不是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使得青泽一头撞在了侧窗横梁上。
车夫掀了帘子探头进来,先是看到了殷洛,露出了有些发怵的神情,后又看了看青泽,用手比划个不停。
车夫是射羿国君配的,天生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又不曾读书认字,听到看到的所有故事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像只只进不出的貔貅。当他勤勤恳恳地拉着车,又像一头垂首犁地的老牛。
原是在问今夜是否暂且歇脚。
既然不赶时间,那便歇着呗。
青泽道。
车夫得了这句应允,想着今日已然可以休息,真心实意地欢欣起来。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妇人手持半瓤葫芦做的木瓢,掀开水缸盖子,舀起里面满蓄的清水,淘了米,朝着敞开的大门,将瓢中的淘米水远远泼了出去。
这一泼与平日里其它泼没甚么区别,却生了些事端。
她倒也不是故意的,端的是无心之失,只怪这水泼得太远,正正巧巧泼中了一个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黑衣男子。
马车不知是什么时候停在街边,容貌朴实的中年男人站在下辇处。黑衣男子弯腰从马车里出来,因低着头而只能看清耳畔且直且黑的长发。
他一手提着衣摆,一手下意识伸了出去,侍立在其下的中年男子立时上前一步,用粗糙的手掌稳稳托住了,另一手隔着男子宽大的袖口恭恭敬敬虚扶着搭在自己掌心上的手的下臂。
虽只是个习惯性的、江湖人士少做的动作,倒看不出半点装腔作势,很是自然,想必是被服侍惯了且不自知的贵族人家。
是以当他将将站定,被一瓢突如其来的浊水泼湿了一小块衣服下摆,竟也愣了一下。
当他看向水泼来的方向,饶是本在担心如何道歉的妇人也不禁感叹一句真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这马车上并没有家族标识,看不出主人是何来头,可观其上繁复花纹和细致做工,必定出自哪位能工巧匠。再看那扶着男子下车的中年人,因了这与他无关的、不大不小的意外,此时已牙关发颤,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惊慌意味。他的指根处生着厚厚的茧,再看这辆气派马车,应当是惯使马鞭的车夫。
淘米水虽然用过,倒也算不上腌臜,若遇到个脾气好的大人,好生赔了罪也足以了了,但这车夫如此惊慌,可见这并非是个宽宏大度、体恤下属的好主人。此时妇人再看那个黑衣男子,也觉察出被其皮相惊艳而一时忽略的、眉宇间浓浓的杀伐之气。更甚有之,倘使再多看两眼,连空气都充斥着说不出的压抑了。
这边厢,黑衣男子正压迫感十足地看着她。她对上刀子似剜在身上的目光,一时耳发嗡脸发白,手里捏着空空的木瓢,后退了半步。
她身形气质着实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妇人,黑衣男子看了她的反应,眼神暗了暗。
他转回身,似乎是对下车的决定有些后悔,干脆返回马车里去。
怕不是要回去直接叫得哪位官员、派了官兵抄她的家罢。
此时,马车前帘忽地又被掀开,先探出来的是一缕浅色的头发,接着是一张似笑非笑的年轻脸庞。
黑衣男子见他出来了,动作一顿。
后出来的男子显然并不知晓刚才发生的小插曲,也不急着下车,只是探出身子,靠着马车,看着黑衣男子,道:你怎么又做出这副凶巴巴的吓人样子?谁又得罪你了?
他面上一点风霜都没有,神情也轻佻放松,甫一出现,原本压迫感十足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妇人这才偷偷舒一口气。青年眼珠子转来转去,看了看男子被打湿的衣摆、看了看她身后的房子、看了看她手中湿漉漉的木瓢,对她道:你这人,怕不是把各人往来街道当成你家后院了?
妇人有些自惭形秽地将木瓢往后藏了藏,又听见青年笑嘻嘻地恐吓道:若是招了别的软柿子倒也罢了,你可知道今日泼的是什么人?你家里现下还有没有人在,赶紧把遗言交代了。他发起火来,怕你活不过今天。
青年脸庞白净、青衫飘逸,想必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妇女听了这番言辞就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她是不幸生在了今时这般混乱的年头,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下,寻常百姓性命于王公贵族便只如同蝼蚁。
对对不
妇人连道歉都说不太完整,眼角挤出一滴眼泪,觉得自己是犯了小错,着实不应当受到这么重的惩罚。此时已有左邻右舍和街上行人注意到此处动静他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平日里和妇人有过矛盾口角、也曾一同谈天说笑;关系既算不得多好,也没有多坏却是一个愿意上前来的都没有。
此世法则若弱肉强食当属第一,那自扫门前雪定然稳居第二。
青年仍是似笑非笑,显出孩子气的、无伤大雅又恶意满满的揶揄眸光闪动间,又让人假以为此言并不只是为了戏弄妇人可惜妇人不知他是个十成十的性恶论哲学家,有着总爱看他人出洋相的恶趣味。
若是窥见恐惧、贪婪、怠惰、自私、欺瞒、自负、虚伪这些通常被隐藏起来的劣质的根性,他便很有一种得逞的快乐,好似应证了自己许多自幼便懂得的道理,使自己可以一如既往、毫不动摇地践行自己的处事之道了。
呜呜
青年仍是坐在车沿,带着些许凉薄调侃,觉得在场几人反应各异、很有意思。妇人正双腿发软,却见那黑衣男子已背对自己返回车里去了。
他上车时与青年不曾有肢体接触、不曾开口说话,连眼神对视都没有。青年嘴角原本还擒着一抹笑意,见男人进了马车,连前帘都阖上了,眨了眨眼睛,收起了笑容。
他就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别哭哭啼啼了,我开玩笑的。他对妇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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