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2 / 2)
后来我学会体面地杀生,他便不再说我无礼。
三名修士围坐在一个石台周围,聚精会神看着石台上的棋盘,神情安静、栩栩如生。我现在喜欢把杀掉的人摆成干干净净的模样,仿佛他们不是身处乱世,而是在一个静匿平和的午后。白泽对此熟视无睹,仍旧喝茶、种不染、记录之前游历的所见所闻。
他从不主动杀生。与之相反,若有人诚心向他求助,他还会顺手帮那么一下,听几声对方的感恩戴德。白泽助人不在乎对方是妖族、修士、鬼族还是神族,善事做得多了,各族便皆尊他一声白泽大人,道他泽陂天下、身带祥瑞,是这险恶世间里出淤泥而不染的圣人君子。
我却知道,白泽这般行事,只是因为这样才合乎礼数。他对众生断无半分怜悯和在意,哪怕亲眼看见无辜之人被肆意屠杀、哪怕眼前当真站着个残忍魔头,也是连眼睛都不会眨的。
他对与己无关之人的善意就如同对一只鸡、一只兔、一棵草,虽行小善,却对这尔虞我诈、百恶丛生、善意难存的现世状况视若无睹。更甚者,与其说视若无睹,不如说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这世道越不公,越显出他的高洁。
我是恃强凌弱的那个强,是仗势欺人那个势,是现世游戏法则的既得利益者。却无人意识到,白泽也是既得利益者。只因他比我姿态来得好看得太多,永远不会失了体面。
我应该开心,因为白泽着实是个少见的、矛盾又有趣的神祇。可我坐在山巅,只觉得心寒。
又有一日,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的人来衡山拜访白泽。
白泽说起过他,他是应龙。
应龙是个与别的神族都格格不入的存在,他生于洪荒初期又法力高强,无论有多性情乖戾都不奇怪。但他不似乎不屑于与别族交手,每每会同神族动起手来。
此时上古神族大多寂灭,神族数量已经不多。同为神族,无论有什么矛盾,也总会给彼此几分薄面,给个台阶便下了,美其名曰为了族内安稳,唯独应龙,虽甚少出手,但一旦出手,那些神族非死即伤。
是以众神皆道他叛逆。
可这在神族中声名狼藉的应龙,却与誉满天下的白泽私交甚笃。莫说旁的神族想不明白,连我都有几分好奇。
白泽听闻应龙来访,心情大好,办了一桌百果宴。他这次难得没有备茶,提了个玉制的壶。应龙嗜酒,这是特意为他备的一壶百香酿。
我也借东风喝了几口,味道极佳,只是太甜。
应龙是比我想象中要无趣得多的人,他的性格全然不似外貌一般灼眼,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每每当白泽说到有趣的事情才会放软些表情。他之前喝了些酒,垂下眼睑时可见眼尾泛起淡淡的红晕。
这人平白担了那么响的名号,初初见了,竟是这般人畜无害。
他也许是没有听过我的名字,白泽向他介绍了,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对着我点了点头,仿佛连扯动嘴角都是一件因疏于练习而颇为局促的事情。
应龙总是行色匆匆,不曾在山上久留,可他每次来,必定会带上两坛酒,赠予白泽。
若他下山,便会离开很久很久,久到我笃定他不会再来。
可他必然会在某个衡山万树花开之时再次出现,手里提着两壶酒。
我有一次细细辨了坛底微微凸起的纹路,辨出龙涎二字,才知这便是闻名天下的龙涎酒。
我摇摇头,这么好的酒,真是可惜了。白泽不好酒、只好茶,那些龙涎酒他每次含笑收了,一壶也不曾打开,一口也不曾喝过。除了被我贪吃讨来、进了我肚子的,剩下的全堆在他的储物戒指里发霉。
我问白泽为什么不喝。
白泽说,他怕醉。
龙涎比百香酿烈多了,我也是在独自喝得酩酊大醉后才明白白泽是什么意思。
白泽怕醉,醉了就不体面了。
衡山很大,比起三界又很小。前些年头我爱在外作乱,后来失了兴趣,便连这不知是大是小的山也懒得出了。
第11章 往事前尘(二)
应龙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的人,或者他自己以为已然隐藏得很好了,但我仍然渐渐察觉到他对我微妙的负面情绪。
我摸不清缘由,便只能猜测他是在山外听过我的名字。虽然稳坐洪荒凶兽头把交椅的应龙能听说过我也是我的荣幸,但他的反应确是让我很是不解。
毕竟,我还以为他听到我的事迹会与我颇有共同话题呢。
有一次,他在溪边叫住我,思索许久才道:你是青泽?
我道:正是。
他道:你
我道:都是真的。
他愣了一下,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便送佛送到西,又含笑道:还有些外界不知道的,也是真的。
他是恶人,我也是恶人。他杀神族,我挑起神族以外的各族屠戮。我们分工明确,各有所长,最应当做朋友。
应龙却不想同我做朋友。
他听了我的言语,又见了我的神色,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我言下之意,皱着眉头道:白泽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这人对我和对白泽可真真是两幅面孔。
说实话,我被他这句话伤到了。我伤心不是因为他说我坏,而是他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把白泽看得那样好。
我青泽向来锱铢必较,他让我不开心,我也不能让他讨了好去。
我冷嘲热讽:大人怕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天下若说还有谁名声比我更差,那也只有大人您了。我行恶事,但不会同族相残,但大人您可是毫不讲同族之情。难道您觉得自己清白无辜不成?
应龙道:神族与其余各族又有何不同?无非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强而自觉尊贵罢了。你除了把神族的命当命,还会把谁的命当命?
还是那句话,他对着白泽和对着我,当真是两幅面孔。
我道:大人与别的神族又有何不同?无非是仗着自己修为高强自觉尊贵罢了。你除了把自己的命当命,还会把谁的命当命?
我只是把他的话换了个主语,原封不动扔回给他,他却愣住了。
过了半晌,他说:并无不同。
其实两者相差甚远,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有些落寞,仿佛早早地意识到了自己必不得善终的结果。
我这才发现,他和我不是同路人。
我杀戮时是真的快乐,因为我从杀戮间看到了欲望、贪婪、仇恨、恐惧,直到我对此也感到麻木。
而他痛苦得犹如被献祭的祭品,每次上山寻白泽就如同在求救一般。
可白泽既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的人。
我也听不到,但我能闻到。
我能闻到他偶尔上山时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那必定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神族留下的。
后来我更倾向于把他做的事情当做一件行为艺术。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他最憎恶的事情,可他憎恶的事情又是这世间铁一般的逻辑。
就如同我不知应龙到底存活了多久,我也不知这洪荒从何时开始,何时才会结束。就我所知,这漫长的洪荒,迄今为止至少已有数十亿年。数十亿年的时光里,世间皆为混沌蒙昧,一片浑浊,一片混乱。没有秩序、没有光明、没有未来。只有动荡不安、只有一切在黑暗里滋长的恶意和来不及隐藏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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