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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年幼,何以遭得这种罪。
后半夜,李龙城与沈既明做了约定,在他十六岁时也要如沈既明一样出色。沈既明笑着与他拉钩,终于哄得孩子沉稳睡去。而对于十九殿下来说,今晚注定难眠。他披了一件单衣搭在肩膀,从藏柜中摸出一包粉末,轻声喊了最信得过的宫人来。
明日我就走了,李龙城我亲自带着,我自会护他无事。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他将粉末放进宫人手掌中,又包起宫人的手指将其紧紧攥住:仇千盛是见过李龙城模样的,他一心忠于父皇,所以他必须死。
停了停,补充道:三年之内,我都不会回来。一定小心行事。
宫人沉声道:殿下的吩咐,奴自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只是仇大人虽是陛下爪牙,这么多年确为陛下出力不少,可依奴看,仇大人并非生性残暴之辈。他一口咬定殿下知李公子去处,可见仇大人不但清楚殿下心性,心里也是觉得陛下他今日并非虚言,许多事情做与不做由不得自己。殿下当真要仇大人的命?
沈既明冷笑一声:知错犯错,还偏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你这样说,我看他更该死了。
殿下,世事不是非黑即白。
我是个瞎子,不知什么黑白,我只道仇千盛不死,李龙城就活不得。我遇过冤死的孤魂太多,多一个也不该再有了。
宫人长叹:只愿殿下这份心意将来有回报才好。
沈既明身上一僵。
殿下,李公子不得不得知真相的时候,恐怕会恨您。
第17章
沈既明在大漠一住便是数年,期间不曾回京。起初他将李龙城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二人同吃同睡不过数日,他便发觉李龙城身上惊人的天分。沈既明自知教不起这样的学生,生怕耽误人才,于是连夜传令,命人请了从前教过他的太傅来。
太傅们嫌大漠艰苦,并不愿前往,愿赴任的唯几人而已。太傅们上任一段时间,无一不对这颗好苗子拍桌惊叹。育人者惜才,当今圣上贪图享乐,贵族间亦盛行奢靡之风,已鲜少有愿意潜下心来虚心请教的小辈。平民百姓连温饱也不能保证,更别提出钱供孩子读书。太傅们遇上李龙城如同久旱逢甘露,恨不得一股脑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连沈既明主动送他们回京,他们也不愿回去了。
李龙城为人低调谦逊,做事稳妥,论文论武都是难得的奇才。他如此得太傅的赏识,沈既明十分欣慰,这孩子终究不负他苦心。然这些对李龙城来说可不如外人想的那般美好,每一位先生都对他寄予厚望,知识教得多,课业留得也重,最忙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人用,偏偏沈既明那边也不叫人省心。边关外敌始终不安分,将士们不敢懈怠,日夜操练。十九殿下毕竟是个盲的,许多事做起来比常人困难得多,需得花费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李龙城去找他时,不是披头散发一宿未睡,就是桌案旁堆了两三份为动过的饭食,李龙城气结,这分明就是仗着年轻糟蹋身体。
沈既明体质敏感,大漠气候干冷多风沙,他的鼻鼽每每到了关外便格外严重。李龙城少不得抽出时间去照顾沈既明,提醒他吃饭喝药。也正是目睹沈既明辛劳的缘故,李龙城生生将思乡之情咽回肚子里去。他向往成为沈既明一样的人,若无付出,又怎会兑现往日约定。
李龙城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沈既明带他到这寸草不生的地界上来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助他成才。沈既明粗枝大叶一个人,将李龙城交给先生后便一门心思扑在事务上,连李龙城日渐细致入微的照顾也未曾发觉。
直至一日,沈既明练兵回房,习惯性地端茶来喝,茶水却是冷的。他奇道:茶是谁泡的?今日怎忽然换了冷的。
门外宫人听言,赶忙磕头谢罪,磕磕巴巴道,往日都是成公子抽空回来给殿下泡新的,今天成公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先生发了好大的脾气,听说手掌都给打红了,这会儿在外头罚跪呢。奴心里担心得紧,这才忘了给殿下换新茶。
沈既明连饭都不记得吃,哪里会讲究茶水是凉是温,无非是喝了一段日子的温茶,偶然换回冷的不甚习惯罢了。他急忙放下茶杯,心急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忙于军务,奴不敢叨扰,只是殿下还是去成公子那里看看吧,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跪出毛病可怎么处。
沈既明抄起斗篷往李龙城平日上课的院子里走,刚进院门,未能再走上几步,脚下就绊了人。他将斗篷往下一披,他抓起少年的手掌,冷硬如磐石。沈既明心疼不已,又不好与太傅发作,只好低声下气地问先生为何动怒。
太傅显然气得不轻,见了沈既明也不消气,继而厉声责问李龙城道:你可知错!
沈既明轻握李龙城的手,示意他不管如何先服个软。李龙城丝毫不理会,硬邦邦回道:学生不知。
你这!太傅吹胡子瞪眼,又抄起戒尺要打,沈既明连拉带拽才给拦住了:先生,究竟何事?
太傅甩了一张宣纸在他脸上:你自己看!
沈既明拿着纸不知所措,先生气得连他是个瞎子都忘了,只好吆识字的人来给他念念着上头写了什么。不等下人来,身后的李龙城开口发声: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著春华。【注1】
话音刚落,沈既明的冷汗刷地下来了。
你还!你还!
太傅被他气得背过气去,下人们又是送水又是递药,半天也缓不过劲来。沈既明示意他们找军医好生照看太傅,自己攥紧写着诗的白纸,轻声叫李龙城随他过去。
李龙城不卑不亢,走在沈既明身后。
沈既明带着人踏进极为偏僻的房间里,将门牢牢锁紧。站定后,回手便是一掌落在李龙城的脸上。
啪地一声,李龙城的左脸浮出红痕。
当真是才华横溢,难怪先生们都称赞你。沈既明沉声道:我请他们教你,就是教你作这些逆诗的?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许史家?你怎么不干脆直接写沈家上去?
许史是沈家有名的外戚,权力滔天,几乎半个朝廷都是这两家的人。外戚的权终究是沈家给的,他们私下如何欺男霸女,皇帝怎会不知,只是皇帝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甚至秉持默许的态度。沈既明不善诗词歌赋,可也听得出来其中尖锐的讽刺意味。
我不知道这算逆诗,我只觉得这首诗没错。
没错?一字不提沈,事事皆是沈,你有几颗脑袋给人砍?
为什么写诗就要砍头?
你!沈既明气结,他险些脱口而出你对沈家有何不满,转念一想,李龙城当然有资格不满,是他的父皇对不起李龙城,对不起李家,更对不起天下人。近来文字狱愈演愈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无论他们下笔时是否存有叛逆之心,都是无辜。
沈既明强迫自己认清现实,他的父皇兄长,乃至整个皇室宗族,皆是天下的罪人。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终日逃避着,层层自我欺骗与隐瞒令他麻痹至今。李龙城不过是戳穿了那层假象罢了。
李龙城继道:从前我足不出户,偶尔也会偷听下人闲谈,天子脚下并不美好。百姓吃不起饭,只能将孩子卖作奴籍,宁愿让孩子挨贵族如牲畜一样的打骂,至少吃得上一顿饱饭。与此同时,殿下的梅园里栽种了数百颗价值连城的梅树。
李龙城的话听得沈既明头皮一麻,恨不得再抽一掌过去,可他没这个脸。
我以为,关外条件艰苦,百姓却不见得不幸福,总强得过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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