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76节(2 / 2)
是岚月。
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走路已经有些费劲了,需两个宫女在旁搀扶服侍。自她入住芳仪殿以来,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鲜少碰面。她来找我,算是放低了身段,希望我在信王面前为祖父、为全家求情。
我问她:“岚月,你从小寄人篱下,不能与亲生父母相认,担惊受怕吃尽苦头,都是受洗女所害,难道你不希望这恶习就此断绝,还你一个公道吗?如今祖父罪名尚无定论,毫发未损,你倒先想着为他求情?”
岚月道:“话是这么说,可那些事都过去了,揪着国公从前犯的错不放也于事无补,凡事总要往前看的。以后咱们俩在宫中想要坐得稳,不还得靠家中长辈兄弟帮衬吗?大家都姓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国公若倒了,对我们焉能有好处?”
我惊讶地望着她:“难道在你心里,我们那些受难的姑侄姐妹,包括你跟我在内,这么多人命还不如国公府的名声荣耀重要吗?除了好处坏处,是不是也应该讲一讲是非?”
岚月说:“朝堂后宫的争斗,哪有是非?说到底都是为了利益罢了。国公现在四面楚歌,那些人难道是因为心存正义,要为我们贺家女儿讨公道?还不是抓到了国公的把柄,想趁机把他挤下台!殿下对这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有心之人攻讦国公,都怪先前国公站在三皇子那边,如今他要秋后算账了……”
岚月说得头头是道。曾经她是贺家受害的女儿,但现在不是了。她是信王妃、未来的皇后,她需要强有力的外戚支持。至于那些死去的其他女孩,死都死了,不重要。
我不想跟她争辩了,打断她说:“你是信王妃,如今又有了身孕,若要求情,还是你自己去更合适。”
岚月目露芒刺,克制住骂我的冲动,低声下气道:“我早就求过了,若是管用的话,还需要来求姐姐吗?殿下与姐姐情义非同寻常,你的话他会听的。”
我板着脸说:“你误会了,我跟殿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小时候我还欺辱过他,他不记仇已经算是宽仁大度。”
岚月坐直上身,一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忽然说:“殿下新近纳了一名宫女为孺人。”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跟我说起这事。信王身为亲王,除王妃外还可纳二孺人、十媵妾,将来继承大统,三宫六院更是寻常。岚月既然想做王妃皇后,尊荣地位和夫君的专一宠爱势必无法兼得。
但我也不想这么劝她,就说:“大概是你有孕身子重,他身边需要人伺候。”
“他们都说那孺人,”岚月看着我,冷冷地说,“长得很像你。”
第99章
信王新纳的孺人住在翠微宫, 从前褚昭仪居住的宫室, 位于宫城西侧。我觉得信王是想让两名妻妾隔得远一些,免生争端, 而别的宫殿还住着陛下的妃嫔,翠微宫恰好空着。
但岚月并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身为王妃还住在东宫,这个孺人却先她一步就住进属于妃嫔的宫殿, 喧宾夺主礼遇逾制, 反而压了她一头;褚昭仪生前因为生了皇子颇为受宠, 翠微宫轩室华美为后宫之最,可见信王对这孺人亦宠爱非常。
她这是疑人偷斧, 心里预先认定了一个结论, 便觉得种种迹象都是佐证。要这么推论, 我一个县主居然住在先皇后、贵妃才能居住的燕宁宫, 是不是也逾制不合身份?我还可以说翠微宫旧主褚昭仪被陛下赐死, 其子也在夺嫡争储□□亏一篑, 可见这地方十分不吉利,信王让孺人入住, 不但恩宠不长,而且性命堪忧。
就像她非觉得那孺人长得像我, 后来我也远远遇见过一次, 除了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我看不出来我们俩哪里相像。
我问随行的宫婢:“我跟她像吗?”
这个问题好像太为难她们了, 宫婢既不好说像, 也不好说不像, 只得敷衍道:“这美人大多生得杏眼桃腮、琼鼻朱唇,总有些相似之处。”
贺王氏杀婴之罪,因证据确凿,没过几日便判决定论,褫夺诰命,徒刑三年,稳婆、奶娘、包氏孔六等从犯获杖刑。
但二叔公和堂叔并不认教唆罪名,只说贺王氏重男轻女愚昧歹毒,为了保住地位擅自杀女求子,将罪责全都推在她头上,还真是我们家的一贯作风。
贺王氏见公公和丈夫把自己推出来当顶罪羊,只求保全自身,全然不顾她的死活,便也反水指认聂蒀所诉贺家洗女习俗皆为真,并交代了最近十来年内她所知道的家中另外几起溺婴事件,咬了一堆人出来,据说公堂上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这些案子年深日久,除了贺王氏的供词,相关证据证人都已湮灭难寻。有两位婶婶胆子小,做了亏心事一直负疚难安,主动承认了罪名;其他人则负隅顽抗,互相攀扯推诿,一团乱麻没完没了,足足审了一个多月才结案。
不管这些人最终能否定罪,还是缺乏证据逍遥法外,国公府杀婴洗女一事已人尽皆知,祖父治家失德这一项,终归是推脱不了。
这一个多月里,我们家就像洛阳的天气一般,愁云惨雾,不见天日。
“听说江南有梅雨季,淫雨连绵持续盈月,没想到洛阳也有,还比江南更长。”午后雨终于停了片刻,公主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道,“是不是我在回纥待太久了,那里风沙大气候干燥,回到洛阳竟觉得潮湿阴冷不习惯。”
“洛阳往年也不这样,”我对她说,“就从去年开始,春夏之际雨水不断,今年比去年尤甚,就怕黄河又要发大水。”
因为这个,信王同意了虞重锐重启黄河河工,他一心扑在这上头,连洛阳城也很少回,我又有个把月没见着他了。
转眼到了五月底,再过几天就是姑姑的周年忌日。永嘉公主说她也想聊表心意,时常把我叫到昭阳宫来,或者她到燕宁宫去,陪我一同抄经制幡准备祭品。
公主在黄纸上落笔,墨汁刚一粘纸便洇开,她立刻抬起手。“天天下雨,连纸都潮了。”
这时女使进来报说:“长公主,邵郎中在宫外求见。”
这个邵东亭真是阴魂不散,公主不愿见他,他偏要来反复纠缠,光是我碰到的就已经第三回了。
“不见。”公主放下笔说,想了想又唤住女使改口,“就说我去清宁宫照顾陛下了,无暇分身。”
公主不想见邵东亭,直言拒绝便是,怎么还找上借口了,好像有点怕他躲着他似的?
公主不只是拿照顾陛下当借口,还当真拉我去了清宁宫。
自从公主提醒过之后,罗才人便十分尽心地伺候陛下,陛下似乎也很满意,流露出喜欢她之意,是以最近几乎都是罗才人侍疾。她遇到拿不准的,就会派人去请公主、请我,这两月中我也来过清宁殿好几次。
陛下卧病有三个月了,御厨再怎么精心烹制、加了多少燕参鲍翅的汤羹,太医一帖一帖的大补药方,也挽回不了他日渐消逝的生机。他比我刚回宫时所见又瘦了一圈,干枯的脸上只剩一层皮肤松松垮垮地挂着,仿佛其下的筋肉肌理、以及它们所蕴含的生命力都已悄然流失。
我们到清宁殿时,罗才人刚喂陛下喝了药,服侍他翻身侧躺,露出后背透气。“同一个地方一直压着,会生褥疮的。”她说。
现在她做这些已经十分得心应手了。陛下自己侧卧不住,需要人扶着,扶一会儿还不行,一天中累计得好几个时辰,罗才人便躺在陛下身后抱着他。最近这半月,她好像都没再找过我求助。
见我们来了,罗才人起身下榻,暂且先让陛下平躺。公主坐在病榻旁,招手唤入女使,女使将从昭阳宫带来的提篮打开,里面竟是黄白纸钱、朱砂毛笔等物。
“皇帝哥哥,再过五六天就是贵妃嫂嫂的忌日了,我跟瑶瑶正在准备祭品呢。”她拿出一张黄纸来,就着榻边的矮几叠成元宝形状,然后用笔蘸取朱砂,“可惜陛下不能跟我们一起祭奠,就请你为这些纸钱烧化都点上朱砂吧。”
她握住陛下的手,替他抓着笔,在元宝中间点上一抹红。点完后她举起来看了看说:“这也算御笔亲题了,贵妃嫂嫂泉下有知,定能体怀陛下的心意。”
我以为陛下会恼怒她自作主张强迫他,但他只是缓慢转动眼珠瞥了我一眼,我并未看到他心里的念头。
准确地说,是我并未看到他心里的恶念。
近来我似乎越来越少看到了。是陛下风疾入脑日益加深,他的思维变得更迟钝什么都不想,还是他心里仍旧是活泛清明的,只是忿怨恨意变淡变少了?
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人心里的坏和恶,看不到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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