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0)(2 / 2)
宋娘子曾经抱着你跑了一次,那会儿你才多大,我想想,也就一岁里头,刚会说几个字。她抱着你差点逃出了梨花巷,但功亏一篑,临门一脚时还是被发现了,此后对她的看管更加严密。
我想着出不去是因为她是天字头一号,但她很可能有办法让我出去。
此后之事不必再说,宋凌已能猜到发展,问道:那先生你为何没出去,她也没法子吗。
石修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当作应答,还不因为你小子!夜里扒着我袍子不让我走。
许多时候无法宣之于口的情谊,关切,只能插科打诨负于笑谈间。
石修远说宋凌和他不像,其实他们有一处是像的,都对感情二字避如蛇蝎,说个关心,说句舍不得好似能要了他们命。一个是总觉得娘们又小家子气不愿去说,另一个心思深,万般心肠一丝一毫都不肯在旁人窥见。
干坐着也没劲儿,石修远看腻了残荷又呼一声宋凌往外去,要去寻别的乐子,他双手走在脑后,语气平淡的问了句:凌,城外流民是你使计放进来的?
石修远自宫里回来,一路上见到诸多蓬头垢面,当街行乞之人,更有蜷缩角落阴影中罹患重病之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柳州之民。他听说是京兆尹下令放入城的,兰慕青那老小子他昔年也打过交道,满脑子肥肠油水,一门心思全用在搂钱上。
又最胆小怕事,庸碌无为,放流民入城他绝不可能主动去做,他恨不得一碗老鼠药将贱民全药死在外,莫脏了天子脚下这块地。
除非有人捏住了他的把柄,而兰慕青的把柄不用想钱。
又听兰慕青府上下人吃醉了酒,酒后滋事砸了王商名下四五家店面,如此一看此事内情再清楚不过了。
宋凌眸子一暗,云淡风轻道:看他们可怜,略施小计让兰慕青放了进来。
石修远霍然转身,神情严肃的凝视宋凌,凌,看着我。他迫近几步,伸出手指点在宋凌心口位置,我没有圣人那样胸怀天下的胸襟,亦从未想过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天性为恶,天性为善,生来注定。我自己就是个混账,也不奢望能将你教得像上古君子。但你既然做了我的学生,哪怕做不了好人,也不能犯下泯灭人性之罪。
我只盼你能做个寻常人。
他加重手劲按住宋凌心口,凌,你的良善之心被这世道磨没了,并非你的错。但我只要活着一日,便是你的良心。
宋凌心口麻痒一片,他嘴唇翕动,仿佛犯了天大的错,垂下睫羽不敢和石修远对视,声如蚊呐,京官贪污腐败,父亲出征时兵库十有九空,若兵器充足我父亲和兄长可能就不会
石修远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既疼惜又后悔,更有怒火,他吁出口长气,你查出来了具体是哪几个在贪污?
多如白蚁蛀朽木,今日恶果岂是一人之过,宋凌摇摇头,流民有人患有瘟疫,只要让瘟疫蔓延全城,总能杀落几位大员,兰慕青首当其冲。
石修远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料到宋凌打的居然是这个主意声音因后怕而抖得厉害,你可曾想过上京无辜的百姓?你以为瘟疫一旦爆发受难最重的会是那群贪官?只会是弱势的百姓。石修远嗓音骤然拔高,声似洪钟声声响,宋凌你怕是疯了!
多年未见的学生竟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辣之人,万民皆棋子,无人不可用。除了暴怒与痛心疾首,石修远更感到一股深深的挫败,从宋凌幼时他起就看出这孩子心狠。
年轻时的他对自己总有盲目自信,觉得哪怕天性为恶也未必没有回旋余地,但现实却给了他迎头痛击。
宋凌撩开袍子跪下,重重磕头:有负师恩,但凌无悔。他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神色,玉雕的指尖拉出道道血红,他们该死。
他们,哪个他们?石修远怒极反笑:你指百姓?百姓何其无辜在你眼中也和他们同罪?他避开两步不肯受宋凌的礼,不对,在你眼中有何曾看得见芸芸众生,不过几片云,一团气,死了也悄无声息的。
我不配做你先生,石修远拂袖就走。
离开时袖袍卷起的风割得宋凌面皮子生生发疼,他撑着地起身,对着阴影处打了个响指,片刻后悄无声息的多了道人影。
把染了瘟疫的送出城,宋凌指尖上移放在石修远方才摸的位置上,余温尚存。
他无声仰望天空,喃喃道:良心。
又过了三四日,直到巡查车队即将出发前往江东前夜,宋凌犹豫再三叩响了石修远房门。
石修远亲自替他开了门引着他坐在炕上,又提出壶百年花雕,启瓶瞬间酒香四溢,未饮人已醉。师徒二人蒙头喝酒,都一言不发,默契的都不去提当日不快。
酒过三巡,石修远眸子依旧清醒,宋凌却颊下酡红隐有醉态,石修远转了转酒杯,盯着琥珀色的酒液,当日我也有不对之处,你想报仇无可厚非,礼朝毁你罗家良多,但你不该牵连无辜之人。
宋凌酒品很好,吃醉了也只呆坐着,皮肤薄的像片被雨打过的梨花瓣,他醉了倒比平日里好相处些,耷拉着眼皮嚅嗫道:是我不该,我错了先生
石修远身子前倾,揉了揉 他发顶,凡恶必有恶首,罗家如今局面,傅御难辞其咎。你心魔难解,再这样下去恐误入歧途再不能回头。你先生自会帮你,除了傅御解你心魔。他收回手,侧头透过窗棱凝望天上坠着的残月,既是为你,也是为了我的夙愿。
夙愿?宋凌眼底一摸清明之色拨开混沌,先生的夙愿是什么?
石修远大笑,说起这个你就来劲儿。
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于他而言已是过眼云烟,甚至能对着自己学生平淡说起从前,我年轻时穷尽一生求个变字。
咚!宋凌不慎磕倒香炉,朦胧醉意飞出云外,他隐隐察觉已经接触到石先生当年被流放的真相。
我当年与傅御同朝为官,处处被他压上一头,先帝在时,启泰年间我与他一同参加会试,我为状元公他为探花郎。
彼时志得意满,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此后同朝为官我却处处不如他,昌同登基为了尽快消除先帝影响树立己威,欲求变祖宗之法。
当时的我们都清楚,昌同势弱,冒泡变法必遭反噬,主事人很可能万劫不复。但我只想大展宏图,彻底压过傅御,实现自身抱负,我和傅御都受昌同秘诏,欲变祖宗之法。
傅御成功了,我失败了。
宋凌心说,这才说得通。他彻底清醒了,捡起香炉问道:先生欲行何法?
唯有一条可说,其余皆是追名逐利之变,多为大人谋利益,弃生民如粪土。
田法之变。
田法?宋凌攥了攥手心,书上曾记载,如今礼朝田地实行私有之法,凡户籍造册的礼朝之民,皆一人一田。
看似合理让百姓人人有田可种,但宋凌曾往周边乡县游历发现事实却不是如此。百姓因种种不得已原因将耕田卖给富户,如今局面百姓多为佃户替老爷们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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