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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边倒好水坐下来,把一次性纸杯递给齐烽,“喝点水。”

齐烽喝不下去,喉咙疼,吞咽都很有困难,而且水有点烫。

可以看出来,梁边是真的没有照顾人的经验。

两个人互相打量了对方一阵。

齐烽的嘴唇干裂得发白,细看有点吓人,不过在那张满是淤青的脸上,这不算什么。他的脑袋被包扎得密不透风,手上连着输液管,不像梁边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那时候梁边觉得这小伙子模样可以,人聪明,前途应该也不错。

齐烽想坐起来,梁边扶他。

缓了缓,齐烽问,“她还好吗?”

梁边点头,“你放心,她很好。开头每个晚上都会哭醒,现在不会了。我们都很感谢你救了她。你是个好孩子,为了救你的老师和同学,你杀了人,这是过失杀人,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律师。”

齐烽有点不明白,“杀人?”

梁边肯定地点头,“对,你捅了陈彪一刀,陈彪当场就死了。”

齐烽看了梁边一会儿,目光渐渐清晰,他记起来了,是邵蔓薇捅了陈彪。

齐烽视线落在了梁边的鞋子上,黑色的高级皮鞋擦得锃亮,反射出昂贵的光。

“我如果说不是我呢?”

“好孩子,你会说实话的。那天在场的人都说了实话,他们看见了是你。”

齐烽盯着梁边,“你做了什么?”

梁边微笑,作为一个出身优渥的中年男人,他说话的时候散发着一种让人信服的魅力,“我知道一点你的身世,你大伯以前是我的司机,齐鸣钟,你知道吗?”

齐烽冷笑,“他跟我说过,邵蔓薇赶走了他。”

梁边叹了口气,“蔓薇还小,不懂事,我替她跟你和你大伯道歉。”

“不必。”

梁边捏了捏眉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欣赏你。上次你说蔓薇跟大家有点不一样,但那并非坏事,大家其实都挺喜欢她的,我应该尊重她的意愿,让她自己去适应环境,给她一个成长的机会而不是揠苗助长。你说得很好,我就把蔓薇留下来了。

“我是真的欣赏你,很可惜,你父亲和母亲死在一场车祸里。你现在跟着你大伯住,你大伯家里条件也不好,你还有个堂妹,你大伯负担太重了。

“我听说你每天晚上都要打工赚钱,耽误了很多学习的时间。我觉得很难过,很多聪明孩子的才能因为现实原因得不到珍惜,一辈子就那样了。如果你爸没有死,你前途一定会更好。我想帮助你以及你大伯,我可以请你大伯回来开车,开到他开不动为止,薪水会一直付下去。你的堂妹也能得到很好的教育机会,听说她在学校过得不好?我可以帮她换一所学校,好学校的孩子待人比较礼貌。

“至于你,恐怕要委屈你进去两年,我会跟里面打好招呼,即使在里面你也会得到学习的机会,等你出来了我资助你上大学,你想学什么专业?如果等你毕业了还瞧得上我,你可以到我公司来做事,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我是真的想帮助你,你好好想想看。”

齐烽有些嘲讽地笑了,“看来你也这样帮助了其他人。”

梁边曲起手指敲了敲床沿,“我很愿意帮助一切想得到帮助的人。”

齐烽眼睛向下,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现在想喝水了。”

梁边把水杯递给他。

齐烽喝了一口,说冷了,梁边又给他续上。他很耐心,一点也不急。

齐烽用了很久才喝掉一杯水,他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她怎么说?”

“谁?蔓薇?”梁边微笑,“她怎么说不重要。”

齐烽说,“你知道如果我不承认,其他人的证词不一定管用吧?”

梁边说,“那确实会有点难度,我不想耗费太多时间。”

齐烽点了点头,“您既然能帮助我,相信您也一定有办法帮助邵蔓薇。您可以等两年,等她出来让她接手你的公司,这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您走吧,谢谢您来看我。”

说完这句他就闭上眼睛了,是个拒绝再交谈的态度。

梁边眯起眼,他没有很多时间,警方很快就会来问询事情经过,他不想节外生枝。

梁边看了齐烽一会儿,说,“你其实喜欢蔓薇,是不是?”

齐烽眼皮动了动。

梁边说,“你知道你杀人和蔓薇杀人的区别在哪里吗?你可以上网搜一搜,或者看看这两天的报纸。报道里说蔓薇是富二代,而陈彪他爸是个屠夫,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齐烽睁开眼,看着梁边不吭声。

梁边双手交握,看着他,“司机的儿子杀了屠夫的儿子,和富二代杀了屠夫的儿子,这两者的区别我相信你懂。”

“我不忍心让蔓薇受苦。”梁边屈了屈身体,放低了姿态,“从她九岁我领养她,她就没再吃过什么苦。她有点不好相处,你是知道的。监.狱那样的环境不比学校,在学校她都尚且如此,我怕她在里面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不懂得转圜,做出什么事,我护不了她。”

齐烽不以为然,“恐怕不止如此吧,你是担心她的新闻会对你的集团形象带来影响,对吗?”

梁边没有否认,“你可以这么想,我要对很多人的生计负责。”

“但是我也要为蔓薇负责,”他接着说,“她疼了总会哭,你应该见过她哭。我听说那天晚上,她哭得很伤心。”

梁边满意地看到齐烽松动的目光,“而且你不能否认,蔓薇是为了你才捅了陈彪一刀。”

陈彪是个屠夫的儿子。

开庭那天,那个屠夫赶了三十多公里路来城里听审。等到判决下来,他就收拾了东西回家了。很多记者想采访他,想问他的感受。他面对镜头,双眼空洞,似乎很困惑。

记者们又问了一遍他的感受。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个龟儿子,早就该死了。”

留给这个城市的镜头一个风尘仆仆的粗糙背影。

很奇怪,他儿子死了,所有人都比他还关心这件事。

这个儿子从小不是个好东西。看见人家家里有什么自己家没有的好东西都想要,都想偷,都想抢。村里的孩子都被他打过,村里的女娃都被他骚扰过,因为那些小崽子嘲笑他穷,嘲笑他爸是个杀猪的,身上臭烘烘。小杂碎不服气,可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他把这个儿子从小揍到大,揍到小杂碎15岁那年,有一天,寒冬腊月,小杂碎半夜起来把所有的猪赶跑了,自己也跑了,把这个四面透风的家丢在了隆冬的深夜里。

他没有找过他儿子,他倒是找过那些猪。不过一样没找到。黄昏时他倒在荒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怎么办啊,猪没了可怎么办啊?明天起来就没有猪可以宰了,没有猪可以宰就没有猪肉可惜换钱,也就没有钱拿去换酒,也就没办法喝醉了去打儿子,儿子跑掉了,他清醒着也打不到了。

第二年,陈彪的父亲养了些新的猪,找了个新的女人,生了个新的儿子。就把这个小杂碎给忘了。

再过了十来年,突然有一天,村长领了些人来他家里,说他儿子死了,让他去领尸体。他不肯去。有天夜里他梦到小杂碎,以后就睡不着了。然后再过两个星期,他听说要开庭,就提早把猪都杀光了,买了张凌晨的火车票,风尘仆仆地来了。

城里的普通话他听不太明白。

审个案子休庭了好几次,似乎争吵得很厉害。但不像村里人的争吵,野蛮无理,谁声音大谁赢。法庭上的争吵是个很有秩序的吵法,反正就是很讲道理。

那个杀人的孩子比自己儿子方面跑掉的时候都大不了多少,而且鼻青脸肿,看起来也挺可怜。

听律师说那个孩子把什么都招了,什么都认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吵,屠夫不太明白。

后来他发现,争吵的重点好像是那孩子为什么要带刀以及他是否是故意杀人。

如果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他会那么准确地从肋骨下方往上刺死陈彪?

而且齐烽中学时代也不是个好学生,打架斗殴无所不至,他爸都管不了他,他有天生的暴力倾向。

最好的律师也在这点上爱莫能助。情势并不如梁边说得那么简单。

总之双方吵吵了很久,吵到最后,齐烽被判了邢,判得不算重,过失杀人,七年有期徒刑。

屠夫想,这孩子也差不多是完了。然后就回家去了。

邵蔓薇出国前见过齐烽一面,两个人在面对面坐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面对面,像两个哑巴。

齐烽把她的那块表推过去还给她。那天晚上腕表砸在他脸上,他伸手拿下来,此后一直没有松过手。

邵蔓薇把手表戴回去,表上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像一种恒定的静止。她不知道自己会戴多久。

她探过头亲了亲齐烽的嘴角,走了。

齐烽一个人坐了很久,在她走后把手机里那张她的照片删了。

人会变,笑容会变,感情也会变,而被删掉的东西永远不会变。

齐烽从他爸死后就明白,这个世界,金钱即是秩序。如果你需要别人的钱,那么即使是一个小孩子都能够对你颐指气使。可是当金钱也无法保护一个人的时候,那只有感情能够保护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喜欢邵蔓薇多久。也许很快,他会变得恨她。

邵蔓薇登机那天只有易见来送他,她把那本小说送给了邵蔓薇,说,一路顺风。

以后很多次,邵蔓薇打开那本书都没有看到结尾。

这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没有结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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