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2 / 2)
正对宝榻的槛窗外,屋檐上泄下一地的金光。周晚棠的泪眼落在那里,像是在里头望见了未来,她拈帕的手垂下,任一滴眼泪垂下,“爹爹早就不到娘屋里去了,早就把她忘了,要不是顾及夫君,他才不会费心费财的给娘办这样体面的葬礼。……音书,我一直记得他看娘的眼神,像看一只野猫,毫无怜悯。他有那么多的妾室,有那么多的儿女,那么多间屋子,昨夜住在哪里,天亮就忘了……”
纵横的眼泪将她的娇容割成一片破碎的顽强,睫畔一眨,便滚出十几年的辛酸往事,“我还记得娘被太太罚跪在日头底下,一口水也不给喝、被一个青楼赎出来的贱货掴掌、她们烧过她的头发,剪过她的衣裙,爹都不曾过问过。音书,每一件小事儿我都记得,因为那好像就是我将来的宿命……。我以为做妾都是这样儿的,直到我见到明珠,她是侧室,却过得比童釉瞳那个正室还风光,你瞧那些官眷命妇都来巴结她,给她送礼、说那些说不完的好话儿,谁见了她都要叫她一声‘奶奶’,连老爷都惦记着在她生辰时给她送礼。”
音书绽出个勉强的笑脸,将她的手握住拍一拍,“咱们这里也不差,您瞧这些装饰成列,比家时太太住的屋子还气派,更别提那几个姨奶奶。我看呐,她就是来的日子长些罢了,也没什么,论美貌,她也就是过得去,又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针织女工,就会念两本破经。您迟早也能有那一天的,我瞧着近日爷对您说话儿就不似先前那般生硬,可见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日久生情。”
闻听清脆的“叮”一声,原是周晚棠执起榻侧高案上一只细金锤,闲敲着一只玉磬,连敲了三五声儿,又缓缓搁下,“他是可怜我没了亲娘,才对我好一些罢了。说好也算不得好,这几日我在家,他就是正日子那天再去过一回嘱咐了父亲几句丧礼的事儿,没耽误一盏茶功夫,就又忙别的事儿去了,跟待明珠比起来,何值一提?”
言讫,泪靡靡的眼一转,对上音书,“不过你提醒得对,我还该叫他心再软一软……。”
日风寒凉,撩动她一片素白衣裙,音书仔细,忙去拿了一件银鼠压边儿的大氅给她披上,“姑娘心里有算计就好,总强过正屋里的,就只晓得哭,方才我绕过廊下还听见她呜呜咽咽个没完。”
“她做什么哭?”
“还能做什么?”音书捉裙坐下,抑下了声儿,“爷自打背上伤口不流血了就回去了嘛,再没来过一趟。我方才听说,今儿她让人去请,谁知爷今儿送大军出城,特意赶回来一趟,闷声不响的就接了颜姨娘出去,丫鬟回来一说,她就哭起来了嘛。”
“他送大军出城,接明珠去做什么?”
“哪晓得呢?说是阵仗大,带她去瞧热闹。”
周晚棠将带着嫉与羡的目光一凝,投向窗外,似就看见了金戈铁马的浩瀚队伍,喧嚣起飞尘漫天。
漫天的飞尘离明珠约莫十几丈之远,浩浩荡荡的马与人坠尾数千丈,银晃晃的长/枪对着日头闪出肃杀之气,红缨飞扬在黄尘中,像枫之壮丽。队伍的两侧,绵延着送行的亲人,泪洒黄土,融为将士们的雄心壮志。
她在一座小山丘的长亭上,与两侧的青莲与侍双一同欢呼,声音被淹没在将士们回声雄壮的“扬我朝天威、诛四方贼寇”的呼喊中。眺见人群首端的宋知濯,穿着鲜红的朝服,身前跪着几位银盔金甲的将士。他挺直了腰,大概在对他们嘱咐些什么,旋即便见将士们伏跪叩首。这一霎,明珠的心就如尘土澎湃,她感受到了他由死亡中拼杀而来的荣耀。
同样,他亦感受到了她,错身让行后,在喧嚣的马蹄声中仰头远望过来。她穿着枣红的掩襟褂,扎进一片棕红与黄栌相交的百迭裙,披了一片缃色的素面披帛,像一片秋叶舞在高空,他能明显感觉到,系在他心上的那根红线在颤颤跳动。
巳时三刻,飞云过尽,高起温暾,两辆马车颠簸在回城的山路上。明珠两个软臂吊着宋知濯一个胳膊,挨在他肩头激动难抑地仰望着他,“我的老天爷,这是二十万兵马?我生平就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心口都要跳出来了!嗳,平日里就见你穿着朝服来来回回的,也不觉得怎么样,今儿这一见,可真是威风!我可真是喜欢你!”
她目睹了这一场萧杀壮丽的画卷,心内升起一种莫名的悸动,荡漾在粉桃淡腮的面上,是一种经久不衰的仰慕。这对宋知濯来说,几如是一副春/药,令他心思荡漾。搂着她的肩,有些洋洋自得地下睨,“哦,原来从前喜欢我是假的?看来我今儿带你出来是对的了,你这一见四面,都开始崇拜我了。”
“去你的!”明珠往他膀子上拧一把,又咕咕咭咭地笑起来,复倚回去,摄人心魄的睫毛呼扇几下,朱唇翕合,“你这事儿前脚踢后脚的忙了这些日子,也总算是忙完了,可能在家好好歇两日了吧?”
车帘外秋景怡人,菊蘸黄、枯草扬,宋知濯的眼掠过了惨色人间,挪回桃李芳菲,搂着她的手紧一紧,“入了冬,圣上要亲自阅兵,歇着?我看就别想了,夜里能回家搂着你睡个觉我就阿弥陀佛了。”
明珠将手臂撒开,歪着脸露出个调皮的笑脸,“单是搂着我就知足了啊?千凤居还有两位美人儿呢,你也去搂楼她们呀。嗳,你瞧她们,娇滴滴水灵灵的,跟她们一比啊,我都觉着我老了!”
“嗳、你怎的又说这个?”宋知濯展臂将她揽过来,佯怒瞪圆了眼,“你哪里老?我还长你两岁呢,你要是老,我就快入土了。你这是咒我呢还是咒你自个儿呢?回头做了小寡妇,还不知道你怎么哭的。”
说话儿就要揿了她亲,被她两手隔在胸前,“做什么!马车上,明安在外头呢!”
“不做什么,”可恶的笑脸凑上去,贴在她耳边低语,“提起睡觉,我想起来,咱们还没换过地儿呢,今儿就在这马车上……。”
“滚滚滚!别没个正经啊!”
“这是再正经没有的事儿了,横竖得有两个时辰才能进城呢,闲着也是闲着。前儿我巡营,撞见一个士兵枕头底下有本画帖,我说给你听,就是那女子……。”
“我不听我不听!”明珠两个手死死捂住双耳,臂上披帛如瀑挂起,狠命地摇一摇,“你滚你滚,离我远点儿!”
他无赖一样笑着贴上去,低迷的嗓音隔着她的手凑在耳边蛊惑,“你忍心就叫我一路憋回家去?小尼姑,你是最会心疼人的,发发善心,可怜则个吧。”
被他逼到车脚,退无可退后,明珠撒开手,将脖子一梗,就朝车外大嚷,“明安、快停车!你们爷要撒尿,憋不住了!”
伴着马蹄哒哒的慢响与二人耳鬓厮磨的笑声,一场玉琼飞扬,京城即陷入了漫漫长冬。
冰封的天与地中,山茶与腊梅初开,点缀了白茫茫浮生。绿瓦上积攒的雪坠成一截冰锥,时刻悬在头顶,像一段即将到来的刺骨时光。
斛州轩的两扇门阻断了冰雪世界,隔出一片温暖的小天地。锦罽绣毯被两架鎏金炭盆罩如春暖花开,开着繁杂的颜色花型,伴随付夫人的莺笑燕声,“我们爷不在家,也不好大操大办,就是请一班小戏热闹热闹,我家里也有像你家这么个厅,宴席就摆在那里,奶奶可一定要赏脸去一趟啊。”
隔着小小方案,明珠由衷地弯着眉眼而笑,“自然要去,夫人的生辰来请我,我哪里敢推辞?我还要备了大礼去呢。”
“不敢不敢!”付夫人一截狐毛软缎袖立时摇摆起,鬓边的珍珠流苏亦荡得喜气,“奶奶能去就是给我最大的贺礼,别的一概不用带,也没有别的人,就是咱们日常说得上话儿的几家夫人奶奶们。她们也是打空手来,奶奶带着东西,只怕还叫别个不好意思呢。”
一番喧酬后,明珠带着侍婵原路转回,咯吱咯吱踩着雪,甫进院儿,就见音书立在廊下,侍梅正叉着腰与之纠缠。
静观一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在争辩,明珠捉了斗篷过去,睃过一眼,朝侍梅轻询,“怎么回事儿?”
那侍梅立时乜音书一眼,面露不满,“奶奶才出去没一会儿,爷就回来了。一来就进屋到书案上坐着,只叫我们上了茶就让我们出来,说不许打扰。偏她来就要进去,我让她略等一等,等爷忙完了再进,她就说是我故意拦阻她不让进去,将我一通数落!”
明珠转向音书,眨眼的功夫面上便笑起来,“音书,是你们姨娘有什么事儿吗?若是急,你同我说,我进去同你们爷说一声儿。他近日有大事要忙,日日在书房坐着,连我也在他面前少说话儿的。”
咯吱两声儿,音书转过身子,眼里有些警惕,“我同姨娘说了,姨娘进去说得不对嘴,岂不是耽误了?还是请姨娘进去同爷说一声儿,我亲自进去同他说吧。”
“奶奶你瞧,”侍梅掣了明珠的衣袖引她入廊,满脸不屑,“我方才也同她这样儿说,可人家就疑心咱们跟她们似的有诈,死活就要亲自见了爷才说。哼,即要亲见,就在这里等着吧,我看你能等到天黑!”
暗忖一番,只当她有什么急事儿不好耽误了,明珠便拍一拍侍梅的手,“算了,大概音书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儿,不好耽误了。音书姑娘,你同我一道进去吧。”
相引入内,兜转至台屏后头,只见宋知濯正奋笔疾书,听见脚步声连头也未抬,只是将嗓音低低压着,似有些不耐烦,“不是说了不要进屋来吗?什么事儿快说。”
旋即便响起明珠的一声娇笑,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我的屋子我还不能进来了?”
她将斗篷递给侍婵后,牵裙落到案前,对上宋知濯有些茫然的眼。那眼睛圆睁一瞬,迷迷茫茫地发问:“你不是去会客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顷刻,他又将眼落回密密麻麻的公文上,手下淅索响起纸张摩挲之声,“我的好姑奶奶,你先进屋去同哒哒玩会儿,别吵我,等我忙完了再一道吃晚饭啊。”
“不是我要吵你呀,”明珠将指端摇摇一指,指住屏风后头音书的一抹轮廓,“喏,估摸着是你另一个‘小老婆’有事儿,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了,你问问看?”
“不问不问,”宋知濯蹙额而起,又蹙额而下,“有什么事儿叫她晚些再来说,我这里忙得不可开交。”
“不成、”明珠一臂横过,将他手中紫毫夺下,扬起下巴鼓着腮,“现在问,叫她得了话儿麽就好回去复命的,冰天雪地的傻站着做什么?”
宋知濯一攒眉,将袖口挥一挥,盯着音书上前而来的宝裙,“有什么事儿快讲!”
“爷、是我们姑娘、”音书被他不耐烦的面色唬一跳,两肩耷下去,瑟瑟缩缩,“我们姑娘病了,想请爷去瞧一瞧。今儿上午,姑娘便昏沉沉的起不了身……。”
未及缕述,便被宋知濯打断,“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去叫总管房里请个太医来瞧瞧便是。你先回去,叫好好儿养病,我这里忙得很,得了空再去瞧她。”
音书脚尖一探,再要言语,被宋知濯挥袖打断,无奈之下,睨一眼明珠便咬唇而退。明珠方一笑,将笔递还给宋知濯,“你忙着吧,我进屋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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