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2)
她在他脸上落下一吻,这回再也不是“钱财交换”,吻后,有熟悉的灼热之感从她脖颈涌上脸颊,仿佛如喇叭花儿盛不住露珠之重,她也盛不住这股灼热羞怯,将头低低垂下来,“嗳,你……,你,你是不是,想那什么?”
声音低如蚊呐,惹得宋知濯蹙眉倾耳过来,“哪什么?”
“就那什么嘛,”明珠挂着的手笔轻搡他肩头一下,声音比先前略高一分。
瞧她只余一顶婉约发髻,头低得像在找地上遗落的珠宝,宋知濯恍然懂了,却使着坏,“哪什么啊?你说清楚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叫我怎么猜?未必是想吃饭?我倒是不饿,你饿了?”
“我也不饿,”明珠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上好的胭脂也难及的容光,“我,我是说,听说真正夫妻都要圆房,我也是听说啊,究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她懵懵懂懂,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零星半点儿,却不知道这同她心底讳莫如深的伤口有关,他不愿在她还未完全走出阴霾时草率触及这道疤痕,思及此,宋知濯眼里的星火几度归向失落,转时又调回来,重新燃起,“圆房就是同床共枕,咱们不是一直在同床共枕吗?我守着你,你守着我,怎么不是真正的夫妻?”
明珠璨苒苒笑了,手从他肩头撤下,背过身去想了一瞬,再旋回来时,满室流火,“那就好,别回头咋俩做了谁的刀下亡魂去了奈何桥上,你找不见我、我找不见你的。”
茶气渐冷,宋知濯跨前一步,双手托起她的双手捧在胸前,是一个再虔诚不过的合十,“那,我此刻可以亲亲你吗?”
得她轻轻颔首,他便倾身而下,印上她软凉如夜的双唇。窗外蛙鸣已沉永寂,唯有桂花暗香飘入室内、拂过相扣的十指,指与指的交缠、唇与唇的印合,岁月流沙在此夜绕过这一双璧人,不忍再搜刮走他们相拥的温度。
暗香浮进永夜,掠过园中千娇百媚、穿过曲折不尽的诸方游廊,最终飘进海棠把守、太湖石镇压的奢靡院落,闯进屋内,化作一缕灰烟消散。
缎织软榻上,张氏两指绞住绣帕一角,暗红浮光锦袖口沉沉坠下,托不起这刚得来的噩耗,“书儿,你没瞧错?那贱种真的要好了?”
下侧正坐着宋知书,指尖在案上打着拍子,闲闲一笑,“母亲,您也别一惊一乍的,我是说‘怀疑’,能不能好不一定,但瞧他近日红光满面,精气神儿恍惚如从前,死是一定死不了了,若还这样瘫着也罢,我本欲试他一试,却看他还是那副样子,我倒拿不准了,母亲再想法子吧。”
张氏蹙眉想了一场,到底没想出个头绪来,只将软拳朝案面一砸,隔着绣帕,只砸出闷沉沉的一响,“我儿,你别怕,娘一定叫他让出这个位置来!况且日后你舅舅登基,随便找个由头削了他的爵,还不是落到你头上来?”
瞭望去,不过是智困深宅、心陷重门,宋知书扯理袖口,神色漫不经心,“我倒是不急什么,只是近日我瞧因景王被禁,舅舅颇有些春风得意,我前两日去拜会他,只见他府上门庭若市,西角门上的几辆马车竟然明晃晃挂了朝廷官员家的牌子,实在招摇。我到底是晚辈,不好进言,母亲若是得了机会还要劝劝舅舅,谨防得意过了头被人拿住把柄,若此时被景王反咬一口,岂不是前功尽弃?”
“晓得了,我回头去同你大舅舅说一声儿,让他说去。”张氏满不在意,额上一顶九凤红宝石嵌冠随她柳眉一抬,迎着烛火闪出暗沉沉的光,往它在意的地方偏去,“嗳,我的儿,我上回就同你说过,那丫头没准儿真能把他给冲好了,你只不信,你瞧现就有对证不是?依我看,先将那丫头寻个由头打发了,再摆布剩下这个,你道如何?”
“哎呀我的亲娘,”宋知书攒着拂不平的眉无可奈何一个叹笑,“何必做这些本末倒置的事儿?一个野丫头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您还是先放个眼线到那边儿院去要紧,别回头大哥举着刀站到床边儿了我们还跟睁眼瞎似的。”
张氏绞起着手帕,细唇轻抿,“是这个道理,节下一过我就办!你这会子先回去,一会儿你父亲要过来安寝。”
一提起“父亲”,宋知书脸上的笑意渐冷,凝在嘴角将散不散。这个词儿对他来说忽近忽远,近在眼前,却似横隔着江山无限。在某些时刻,他觉得自己其实和大哥是相似的,他们离那个应做榜样的男人隔着相同远的距离。
常言说“血浓于水”,却从未说过这血是那样冷,冷到这座庞大府邸数不尽的曲径游廊也串不起至亲骨肉,他们兄弟三人同宋追惗的父子关系刻板得如一朝一夕、一饭一食,而宋知书稍微强些,他比另两人获得更多宋追惗“望子成龙”的关照,譬如一齐用晚饭,偶时过问他的学问,再无话说时,便板着脸训斥一阵……。
这厢心灰意冷出去,那厢宋追惗便绕廊而来,前头有两个丫鬟各挑四角宫灯引路,昏黄朦胧的光照足下三尺,一步一踏,任凭风雨摇摆。
还未进得屋去,已见张氏在两名丫鬟的簇拥下理鬓迎出来,一侧凤吐珍珠金步摇一颠一簸,荡尽一生痴狂,“老爷,你用过晚饭了吧?我这里现煎了普洱茶,先用一盏?”
他那张不添岁月的脸上立时乍现柔和,浓眉浅浅情,将张氏的手捉住,直旋往里间去,一面走一面说,“我在书房处理些公务,来得晚了,夫人怎么不先睡?倒是我的不是,又叫你等我。”
引他往榻上坐下,张氏摆了帕子挥退众丫鬟,亲自捧茶奉上,眉间是精心拾缀的风韵,“老爷你忙公务,我等一会子有什么的?来,先喝口茶,这普洱茶是我大哥着人送来的,说是存了好些年,就得两饼,我知道老爷爱饮茶,上次回去,我便撒泼打滚要了来。”
她细扫的胭脂淡描的黛,在这夜精致如宋追惗手中的一只官窑盏,却又有不同,盏的纹路平添风华,而她眼角的细纹却难与他匹配。
他却不大在意一样,饮一口后将盏搁下,拽了她的手拉她同榻而坐,“难为你了,不过你说起‘撒泼打滚’,倒叫我想起从前来,那时你十八岁,说要嫁给我,岳父大人不答应,你打了包袱带了两个丫鬟在我府门前堵住我,你还记得吧?你拦了我的马车,说要同我私奔。”
“哎呀老爷,你怎么老拿这事儿笑话我?”张氏软软靠在他肩头,只顾自己重拾少女荣光时的娇羞,哪里注意他眉上渐拢的冷淡,“我自然记得,父亲说我嫁给你做填房不体面,死活不依我,我便伴作丫鬟买通角门上的人跑出来,在你门前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你下朝回来,”
言罢,那张樱桃唇撅在迟暮与青春之间,弧度翘得不伦不类,“我缠着你又哭又闹,你却心肠硬得很,竟然直接将我扭送回家,害我又被父亲训斥,嗳,后来你干嘛又来我家提亲?”
后来,不过是鹬蚌相争,张家同延王有亲,宋追惗甘为暗桩,将自己埋进张氏家族里,以窃阴符。
真相往往同烂漫的儿女情长相隔甚远,他却将残酷化一番利喙赡辞,“我想想啊,对,我想起来了,还不是因你那一闹,将我的心闹得好几日不得安宁,我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无法,只有日日看你在眼前,我的心才能得闲去做正事儿。”
一席话如春风吹皱张氏这一潭老水,额冠上的凤凰翚翅欲飞,她抬首起来,眼中不灭的火种烧得她头脑发胀,话儿倾口而出,“对了,你之前为凤翔府镇灾的款子被贪、抓着个贪吏却追不回银子那事儿烦忧,现银子可有着落了?”
“还没有,我前些日子不回家,就是在阁里为这事儿忙,怎么了?”宋追惗心头暗试琴轸,面上的弦却张弛有度,“银子恐怕早被那凤翔府知州挥霍一空了,只是那知州不认罪,现如今案子悬在那里,一时没有个进展,还不如回家来陪你。”
他脸上有万千愁绪不得平,却还是奋力挤出柔情一笑,望这笑,张氏的心立时揪起来,恨不得替他去愁,“我告诉你,你只随便将这案子糊弄过去就成了,查是查不出个什么来的。那凤翔府知州是我表哥的人,银子是给我表哥充了军饷去的。”
心里的琴轸松动,弦已绕若指风,他缓缓一笑,不以为意,“你如何得知?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延王手中无兵,要军饷做什么?别瞎猜了,这原是朝廷政务,还是我自个儿去操心,你只安心做你闲散富贵的太夫人。”
“我就是知道嘛,”张氏迎身摆腰,骤然又拟少女情态,“我从我大哥那儿偶然听见的,表哥手上虽无兵权,但他已与曹将军结盟,以防景王讨伐。你平日里只顾着做你的官儿,这些立储纷争一概不管,哪日得罪了谁你都不知道,幸而延王是我表哥,否则你这么审下去,他还不得给你使绊子啊?”
宋追惗怔忪片刻,恍然一笑,“多谢夫人提点,否则我可就真闯祸了,横竖那知州也是咬牙不认,等那边灾情一定,我结了此案就是。”甫落,他郑重侧身,“我这可不是帮你表哥,他日谁继位都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既不想我宋家陷入党争,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儿开罪哪位亲王,故而你别跟人提起这事儿,我也只当你没说过。”
“得了得了,我晓得了,”张氏斜嗔他一眼,手中绣帕在他脸上略蘸薄汗,“你惯会做这等贤臣的,不是我说你,依附我表哥有何不好?来日他登基,你还愁得不了个同平章事之职?届时一朝宰辅、万人之上,有何不好?”
这自然是宋追惗毕生之愿,不过他另有宝押,握下她的手,出尘俊逸的脸上露一抹无奈之笑,“可别再说这话儿了,你表哥的事儿也少与我提,提了我也只作不知。我两日没来,你反倒操这些心,咱们睡吧,明儿我还要上朝呢。”
霎时,张氏脸上如少女一般笼上彩霞朝露,于宋追惗满心波诡云谲、满眼虚情假意中徐徐绽放。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2,鬓上坠不住的小花钿日日盘桓在张氏头上,却也无从得知,其实她于千万人群中睇见他的第一眼,便已经沦为他棋盘上的一颗暗子,注定要为他的封侯拜相之路铺垫出自个儿耀眼的青春,以情作长桥、爱作云梯,目送他仕途坦荡。
所谓“填房”,不过如是乎——以血与泪、有尽的光阴填进这个上一位女人填不满的欲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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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玉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2宋 苏轼《西江月·世事大梦一场》
40.家宴 各方聚首,暗流浮动。……
时令一转, 即是中元,满园里百花濒谢,唯余金菊独领风骚。桂花默默侵袭, 暗香如旧情人的手指, 勾着叫人莫将她遗忘。
一春一秋, 天道轮转中,明珠已在这个府邸经过两个季节更替、宛如她前程旧梦与新日子的更替, 而这些新日子里,有一位旧人,认识他不过两季, 却像一生那样漫长、短暂。
日出云霄, 用完早饭, 明珠躬着腰收拾饭桌,嘴角上挂起新一个好时节,恰有佳期如梦。她一面将碗碟收进象牙镂雕食盒中,一面喁喁囔囔,“你老吃这些稀粥也不是个长法儿, 改明儿我做些干食来, 别人若问,我就说是我要吃。”
抬首一看, 宋知濯已踅回床上去坐, 将自己胸前的垂带抛至脑后, 帷幄中咧开牙笑着, “成啊, 天天吃粥我也吃腻了,只是你连肉都不沾,却凭白要你顶个贪嘴的名声, 真是委屈你了。”
他瞧着这一切,一桌子残羹剩饭、一个髹黑楠木怪异的木椅边上紧挨着一根黄花梨原色圆凳、右边儿破窗而入的阳光,以及一个嫩粉绸衫、碧青百迭裙的小女子,满室金黄如汩汩山溪徐徐流进他心里,仿佛十九年的凄风苦雨只为等待今朝,等她像一颗忍冬藤攀上他这堵残垣断壁。
而他终于等到了,不算太迟,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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