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性本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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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王熙德,便是陷入了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中;因之,他的第一个意念:很想去看一看,这一张“再世复仇记”的折子戏,究竟是种什么情节?但,第二个意念,立刻掉转来想:不,还是不必去看。因为郎中曾嘱咐过:在休养期内,使头脑神经上受到不必要的刺激,那是不宜的。

还是去看呢,还是不去看呢?这两种意念,竟在他的脑内,起了微妙的争执。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之内,他向自己的脚尖,低望了好几回。因为这时候,距离普同戏院的第一场开映,已很逼近了。

但,无论去看与不去看,总之,他这困扰,使他在那只舒适的圈椅内,已无法继续静坐下去。最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出室外,吩咐马车夫:“把马车准备好,我要出去!”

我们这位八面玲珑之人,向来不喜欢看折子戏,而这一天竟破了例,马车终于驶到了普同戏院的门口。马车夫抬起了讶异的眼,目送他主人的背影,匆匆走进了这戏院。一小会儿后,我们这位神经困扰的八面玲珑之人,已经在楼厅里,占据了一个座位。坐下不久,戏就开场了。

“再世复仇记”,这是一本什么折子戏呢?也许有的人还不知道,也或许是看过的。但是,因为这戏的情节,于后面故事的展开,有着一种奇异的关联,所以,这里仍有介绍一下的必要。

这出新戏,是被称为“小水上飘”的孔令凯所主演。内容:叙述一个失意的人,被五个坏人,无端构陷成了一个杀人罪。由于坏蛋们的设计精密,使这可怜的被冤诬者,绝对无法自辩。于是,在无抗辩的情形之下,糊糊涂涂,被宣判了死刑。

有一个年老的无名道士,知道这失意者的冤枉,特地挺身而出,仗义加以营救。但是,那些坏蛋们,又多方从中阻挠,使他受到时间上的耽误。最后,那老道士赶到刑场上时,那个可怜的人,已是直僵僵地,做了鬼头刀下的屈死鬼。

老道士在愤怒之下,把倒在地上的尸体,载回了自己的山中的道观里。他竭尽所能,用丹药医治这新被处死的人。仗着神奇的道术,居然把这屈死者的灵魂,从死神手内,强救了回来。

这可怜的人重回人世以后,他似乎已换了一重人格。奇怪的是:他在未被处死之前,他对谁是陷害他的人,完全茫无所知。可是,在复活后,他凭着一种神秘的感觉,竟能把五个仇人,清楚地指认出来。最后,他终于把那些坏蛋们,逐一生生扼死,而他自己也同归于尽,再度投入了死神的怀抱之中。

以上便是“再世复仇记”这出新戏的大意,这是当时颇为流行的一出折子戏。

这出戏与其说是恐怖戏,毋宁说它是一个悲剧。其中有两个场面,演出得最动人。其一:当那失意者从监房里被押出来而将踏上刑场时,他仰头向着天,凄惨地呼吁:“呵!老天!只有你——知道我!”虽只这样短短一二句的道白,他的语声,含蕴着那样的悲愤与失望;他的面色,表现着那样的凄惶与无告;配上了如泣如诉的京胡等乐器,与半明半晦的牢狱背景,使观众们的每一支神经上,不期而然都受到一种针尖挑刺似的感觉。

另一个场面,那个已死的人复活以后,他在一次聚会之中,遇到了诬害他的那些坏蛋。其时,他悄然透过他的阴冷的视线,沉着地,轮流凝注着他的每一个仇人,在这短短的表演过程之中,这位杰出的演员简直把人世间所具有的最凶锐、最怨毒的神情,尽数攒聚到了两颗眼球上面,而尽量向对方放射了出来!于是,不但戏台上的坏蛋们,面上表现了极度的紧张;在黑暗中的观众们的情绪,也随之而发生了相同的紧张。

总之,这出戏的确已给予了多数观者以刺激的满足。但是,可以这样说,其中受到刺激最深的,无疑地,应数到我们这位幕下的主角王熙德了!

戏终了,戏台上的各个高潮,次第归于消灭。许多紧张的神经,也逐渐回复松弭。独有王熙德的大脑中,高潮正自涌起。他随着大股的人潮,从戏院门口涌泻~出来。他的两腿感到疲软而摇晃,宛如醉酒一样。踏上了灯火通明的街道,两眼还有点昏黑。若不是马车夫招呼着他,他几乎无法找到自己的马车。

呵!这折子戏给予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坐定到车厢中,那主角卡洛夫的两个凶锐怨毒的眼珠,还在他的眼前闪动,无论睁眼与闭眼,都是那样清楚。这印象,可以说:直到他临死为止,或许已经永久无法消灭。呵!难道卡洛夫的演剧艺术,真有如是动人的力量?不!这并不完全由于卡洛夫的技术的高明,切实些说:在王熙德的脑府中,还隐藏着两颗比卡洛夫更凶锐更怨毒而更可怕的怒眼,在向他闪射!

在马车飞驰的归途中,王熙德的脑内,展开了十二年前亲身所经绝顶惨酷绝顶恐怖的回忆的一幕:

十二年前的王熙德,并不是眼前地位崇高身拥巨资的王熙德。那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他的原名,叫作王火生。他所存身的地点,是在浙江行省中一个隐僻的小镇上。那个小镇,距离匪类出没的嵊县,约近二十里路。地面虽很窄隘,可是从嵊县到绍兴,那是一个必经的路途,因而这小小的市镇上,居然开有一家唯一的小客栈。

那家设备极简陋的客栈,取着一个富丽的名字,叫作丽春客栈。那时的王火生,在这小客栈中,充当一名杂役,名为杂役,实际除了店主以外,他是一身兼任着掌柜、账房、跑堂、厨司,以及其他各项要职。所以,他在那家小客栈内,可以称为一位最重要之人。全镇的居民,提起王火生,那是如雷贯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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