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碧伞粉梨香(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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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起雪,宜秋宫便更显冷清。秋落九立在院中看雪,洋洋洒洒落了院中梨树满怀。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若是当初,你院子里没有这棵梨树,我便不会寻到你的院子,也不会有现今这许多事。”

秋落九微微发愣,顿了良久道:“宜秋宫这似冷宫之地,何侍卫还是少来得好。”秋落九转身欲走,却被他拦住:“可否陪我喝一杯?”

秋落九挑唇笑言:“何侍卫当时那般恨我,我怕酒里有毒。”他轻声笑:“我本来是欲带伊水走的,离开这乱世纠葛,只是她不愿,我便只能护着她。”

秋落九伸手接雪:“我本来也不想入宫的,只是你在这里就来了。”何子俞良久不言语,末了道:“我不值得。”

秋落九笑了笑转身入了屋,关了门。

只是此后每日,何子俞都会来看秋落九,有时只言片语,有时一言不发,秋落九就这样恍恍惚惚过了一个严冬。

院里梨花开的时候,国主突然驾临,秋落九恭敬行礼,他拉起秋落九:“伊水说是她自己吃坏了东西,她宫里的人受人指使才咬住你不放,是朕糊涂。”

秋落九笑言:“谢国主明察。”

宜秋宫重新受宠,又变回从前的模样,只是何子俞却再也没有来过。

那日暮春有雨,国主染着湿意而来,手里拿着酒瓶,脸色熏红,意识却清醒得紧。他问秋落九:“落九,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为她金戈铁马,为她覆国屠城,许她百般荣宠,而她终究只对着旁人笑。”

秋落九叹气:“或许有些事情,说出来会更好。”

大宣十五年,还是个孩子的国主随着先皇去南皇国朝贡,彼时大宣尚弱,国主与先皇虽为大宣之主,却仍是不受厚待。国主那日实在受不了众皇子的欺负,便找了个角落,看四处无人号啕大哭。

伊水公主递给他手帕的时候,他呆呆愣着,忘记了接住。伊水便抬手擦干他脸上的泪,他怔怔的抓住女孩的手问:“你是谁?”

伊水笑的美好:“我叫南衣,南皇国三公主。”

国主听闻后猛地甩开她的手道:“才不要你可怜我。”

伊水却看着他的窘样笑,良久道:“南地多民谣,我想学北方诗经,你可以教我吗?”

国主虽万般不愿,可毕竟伊水看到他的困窘样子,若是传了出去,那可就颜面无存了。于是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伊水,伊水倒也好学,每日天微亮便来了他的院子,直到夕阳微垂才走。

伊水本叫南衣,国主却讨厌南姓,便私下叫她伊水,取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水当时便歪着头问他:“你为我取这个名字,是喜欢我么?”

国主便突然羞红了脸,吞吞吐吐,语无伦次。

国主离开的那天伊水没有来,他留了字给她,上面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此后二人再无相见,国主在先皇去世后接手大宣,励精图治,发挥大宣的地理优势,在几年内将大宣发展到可与其他两国相匹敌的地步。

国主在大宣昌盛之后,修书求亲三公主于南皇国,却被南皇国主拒绝,反而许了三公主南衣给了邻国的皇子,国主一时怒极,率领大军一路南下,南皇国多年未战,又自视甚高,国主几乎毫不费力便打得南皇支离破碎,随后硬生生地接回了伊水和相伴伊水左右的何子俞。

毕竟亡了家国,伊水即使爱他也不能不恨他。更何况何子俞与伊水共了生死,伊水又如何再爱他。

秋落九看着渐渐熟睡了的国主,心下凄凉,就像何子俞的突然到来坏了她的宁静一样,她和伊水都是始料未及。

秋日初至,国主兴致突起,率了众人去南山打猎。

秋落九与伊水同乘一车,她自始至终都未言语,但是偶尔扫眼看她,她的眼光总是无意停留在国主身上,秋落九突然有些感伤,要有多强大,才可以对一个人爱不能爱,恨不能恨。

夕阳西垂时,众人带了猎物归来。将军扛着奄奄一息的老虎拔得头筹,国主拍手叫好,正欲赏赐,老虎却突然像发疯了一般,朝着秋落九和伊水的位置扑来。

秋落九头脑一时空白,怔愣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

国主眼疾手快,又离伊水较近,便一把扯过了她,秋落九呆愣着看着老虎朝自己扑来,缓缓闭上眼想,若是这样,再也见不到何子俞,其实也好。

耳边传来痛苦的闷哼,秋落九睁眼便瞧见何子俞拔剑刺入老虎颈间,而他的后背,鲜红满布。秋落九看着何子俞朝着国主跪下,口中道:“微臣护驾不周,恳请国主责罚。”随后便倒了下去。

何子俞躺在榻上,高烧不退。秋落九看着旁侧立着的国主道:“让我照顾他几天,随后任由你责罚。”国主甩了衣袖,推门而出。

秋落九微微笑,伊水明显是喜欢他的,只是不敢罢了,这宫中怕也只有国主这傻子自己看不出来了。

秋落九抬眼看榻上躺着的人,心里想,何子俞这样不顾性命,她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其实何子俞是有一丝喜欢她的。

何子俞养伤的那段日子,便再也无人前来打扰,秋落九和他待在宜秋宫,仿佛天地万物,只剩下她和他。

转眼又一年岁,院子粉梨轻开的时候,何子俞告诉秋落九,他小的时候,家中的院子里便种了一棵粉梨。

他爹爹去世得早,便留下了孤儿寡母,那年深秋,家里没了粮食,他和娘亲便以此为食,救了命。因此他对粉梨的味道异常敏感,那日被人追杀,若不是闻到了这个味道,也不会寻到秋落九那里。

秋落九看着他笑:“早知道我就不种树了,那样也就不会遇见已经喜欢上别人的你了。”何子俞看着秋落九皱眉,良久喃喃道:“你真不该遇上我。”

秋落九抬手摘花:“可已经遇上了,不是吗?若是可以的话,你便带着伊水离开吧,不然对谁都不好。”何子俞看着秋落九良久,点了点头。

何子俞伤好了之后,宜秋宫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秋落九挨了板子从国主寝殿出来的时候,何子俞看着秋落九,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复杂。

从一开始,国主与秋落九都不过是聊得来的朋友罢了,他大概也知道秋落九喜欢何子俞,所以才立秋落九为妃。秋落九也知道他心里有伊水,所以不怕他逾越。那日挨板子,也不过是秋落九对他说:“既然伊水如此恨你,倒不如放她走。”

国主一时气急,赏了秋落九几板子。

何子俞半夜前来看秋落九,他说:“八月十五,宫中热闹,我想带伊水走。”秋落九微微笑:“这样也好。”

何子俞走时,递了一枚药丸给秋落九,他嘱咐说,这是龟息丸,届时可让国主服下,到时国主假死宫中大乱,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逃走。

秋落九拿着手中的药点头,看着何子俞一步一步踏出宫中,心里想,或许此后,都不复相见。

听到这里,我把玩着手中伞的动作一顿,随后言:“若我没有记错,南皇国攻入皇宫杀了国主的事,便是发生在八月十五那日。”

秋落九盯着面前的伞看了很久才说:“对。”

我一怔,随后言:“何子俞到底是谁?怎会有那样大的权力,号召的起南皇国的军队。”

秋落九叹了一口气,随后苦笑着说:“他是南皇国的皇子,是伊水的亲哥哥……”

那夜月明如水,宫中为庆中秋,到处莺歌燕舞。伊水待在宫中一步不出,国主无奈便领了秋落九去庭中赏月饮酒。

秋落九看着国主吃下混了药丸的酒,呆呆看着伊水宫殿的方向想,何子俞,我便也只能帮你到这了,如此,或许对我们都好。

秋落九迷迷糊糊睡着,却是被吵闹声惊醒。宫中哀声连连,秋落九看着到处逃窜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何子俞穿着冰冷的铠甲,一步一步走近秋落九,良久对着下人道:“皇上驾崩,娘娘禁足宜秋宫。”秋落九看着何子俞,怔怔愣了神,良久才看着似睡着了一般的国主道:“我想亲手葬了他。”

何子俞犹疑了许久道:“由你葬了他也好。”

秋落九头脑空白,跌跌撞撞回了宫。

何子俞在深夜踏门而入,秋落九坐在墙角发呆。何子俞把身体僵硬的秋落九抱到榻上,挨着秋落九的身侧躺下,告诉了秋落九许多关于从前的事。

何子俞与伊水其实是兄妹,何子俞是南皇国的皇子,本名南俞。打小不受宠爱,那年他与他母妃深宫挨饿,饶是院中梨果也接济不住,幸好三公主路过救了命,于是从此何子俞便常伴公主左右,算是报得一饭之恩。

何子俞随着公主来大宣,为隐藏自己与公主的关系,便让众人以为他爱慕公主,掩饰他们报仇复国的目的。何子俞当日给秋落九的并非什么龟息丸,而是毒药,动饮辄死。

何子俞说,在遇见秋落九之后,他从来没有像以往那样更渴望尽快复国,从国主查出他多日藏身的地方前去避暑,到他让秋落九入宫为妃,再到后来禁足宜秋宫,挨了板子,何子俞说,他从没有那样想要立刻杀了国主。

何子俞末了看着秋落九言:“若我说最初便是喜欢你的,只是不敢罢了,你会信吗?”秋落九不答话,良久,他起身出了门。

大宣国三十五年,八月十五,国主薨。南皇国五皇子南俞率南皇国余部,与有大宣军队兵符的伊水公主里应外合,迅速入宫为主。九月,大宣灭。

秋落九仍旧被禁足宜秋宫,突然想起从前和国主一起在院中发呆的日子,他虽然有时糊涂,却到底是为了伊水。可是何子俞如今借了她的手亡了她的国,又怎能奢求她对他一如当初。

何子俞几乎每日都会抽空来陪秋落九,赏赐颇丰,荣宠至极。秋落九仿佛看到了当初伊水的样子,秋落九与伊水不同的是,伊水不敢爱,而她不想爱了。

伊水在某个午后踏着冬雪而来,她看着秋落九良久淡淡道:“宜秋宫的雪景果然是美,怪不得他会来陪你看,一冬又一冬。”

秋落九轻笑:“国主与我,只不过是谈得来的朋友罢了,公主若是还爱的话,便就在来年八月十五在这院里为国主多多祈福吧。”

伊水有一瞬的怔住,随后言:“我当初害你,你不记恨?”

秋落九拉了拉身上的衣物:“若是你当初害死了我,怕如今大宣还在呢,我感激你都来不及。”

她扬唇微笑:“既是如此,宜秋宫可否借于我?自此岁月悠长,便可与他相伴左右。”秋落九轻轻笑,随后点头。

何子俞在国家刚刚安定后,不顾众臣反对便行了大礼,封秋落九为后。

秋落九站在大殿上,脱下鲜红的外衣,一字一顿:“贱妾乃前朝遗妃,担不了如此重任,国主三思。”

何子俞终于大怒,甩袖而去。

秋落九一人待于宫中,冷冷清清。来年粉梨轻垂的时候,何子俞把酒而来,他问秋落九可是厌倦这深深宫苑,可是恨他?

秋落九在这许久之后,第一次抬眼看他说:“我不愿厌倦,也不愿恨,所以你让我走好吗?”

何子俞看着秋落九良久,最后叹了气离开。

我叹了口气,“原来大宣突然亡国竟是如此,可惜了前朝国主死得不明不白。”

秋落九顿了很久才说:“国主没有死。”

我一愣,她转而继续言。

秋落九得到何子俞的准许回到宜君城的时候,天起了雨,山脚下一人白衣冒雨等她。

秋落九看着他,突然有种想要哭的冲动,旁边的苏公公弓着身子道:“国主每日都在等娘娘回来,以谢娘娘救命之恩。”

秋落九看着国主,跪地而言:“落九覆了国家,还请国主责罚。”他伸手扶她:“我早已厌倦了宫中生活,如此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秋落九看着他,弯起唇苦涩地笑。

当初何子俞给秋落九的药丸,秋落九到底放心不下,毕竟国主与他深仇大恨,所以私自找了太医要了真正的龟息丸。后来真相大白,秋落九便找了苏公公带着国主先找个安全的地等待苏醒,之后可以卷土重来,平定叛乱,收复大宣。

只是却不知国主为何迟迟不归,现在想来,怕是厌倦了整日繁忙劳累的日子,也或许是怕再见到伊水,又是一场生离死别。如今这样都活着,毕竟是好的。

秋落九说完便沉默着不再说话,顿了很久才抬起头看着我笑了一下说:“我怕姑娘你若是真的去告密,何子俞会查到这里,他恨极了国主,我怕我保不住他。所以希望姑娘能够守约,将这事烂到心底。”

我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起了大雨,秋落九慌忙收拾着未卖完的纸伞欲回家。有人一身白衣缓缓而来,挑眉笑言:“今日生意不错啊?”

秋落九轻笑道:“嗯,还不错,这姑娘买了许多。”

那人似乎是有些诧异,抬眼瞧了我一眼,随后冲着我笑了笑。接着便对秋落九道:“走吧,雨越发的大了。”

我看着他俩走远的背影,听见旁侧路过的人轻言:“果真金童玉女,般配得紧呢。”

我听闻后有些想笑,秋落九与国主终究只能是朋友之义,他心里的人住在深宫,心心念他。秋落九心里的人坐于龙榻,励精图治。

秋落九与他,何谈金童玉女,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雨意渐浓,山上雾气乍起,大雨沾湿了衣摆,我撑开刚刚买来的伞,抬眼便瞥见伞侧书了一句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这世间,哪有什么感情,是说断就能断的呢,不过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守护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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