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寒梅凉风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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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面前微微模糊的谢子叙的脸,想起茶楼初见,那个白袍将军一步一步踏在雪上,路边寒梅轻绽,细碎薄雪落至他的肩头,他似想起来什么般嘴角微扬,温柔得像冬日暖阳。

视线渐渐清晰,苏寻看着怒不可遏的兄长,以及站在远处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谢子叙,站起身缓缓跪在她哥哥面前道:“哥哥应当知道他之于我的意义,若是不顾及我,要杀便杀。”

她的兄长盯着她良久,随后大步走上前将她一把拽起来往帐外走去,苏寻没来得及和谢子叙告别,甚至没能看最后一眼。

苏寻在大宣的日子过得闲散而惬意,身为边疆王的哥哥待她极好,事无巨细处处周到。

偶尔间俩人闲谈,她以记不清楚前事为由央着哥哥告诉她从前的事,哥哥拗不过她便悉数告知。

苏寻原本叫陆樱,是大宣国边疆王的独女。她六岁的时候,大宣尚与姜国交好,姜国时常派使臣前来外交,陆樱便是在那时候遇见的谢子叙。

那时候谢子叙随着父亲去姜国王宫拜见王上,遇上被姜王邀来小住的边疆王父女。

后来两个小孩志趣相投,玩得甚好,两个父亲也政见相同,相见恨晚。因而便挑了一个好的日子,将这俩人的亲事定下,只待来日男娶女嫁。

只是,谢子叙父亲因病早逝,谢家一朝没落,而姜国与大宣的关系也岌岌可危,婚事便一拖再拖。

王兄说完这许多事,有些庄重地问苏寻:“你可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苏寻点头,顿了顿又问:“可他说,我从前心智不全,他都叫我傻子,这又是为什么?”

边疆王叹了口气,“大宣与姜国战争一触即发,你冒着叛国投敌的风险千里迢迢独自一人去寻他,怎会不傻?”

苏寻一时有些怔愣,不知道该如何表示。良久才接着道:“可他说我之前都是装傻,我以为从前的我是个傻子。”

边疆王摸了摸她的头:“在他眼里,也许你真是一个世界里只有他、傻得彻底的傻子,而现在的你能理智面对他,想必他误以为你从前都是装的。”

苏寻叹了口气,捧起手中的茶,缓缓地递到唇边。门外有风吹过,苏寻想,大抵隆冬已过,春天要来了。

姜国与大宣的战争仍旧继续,自上次战败后,姜国大将军便将一大半的军权交到了谢子叙的手里。如今两国交战各有输赢,苏寻想,谢子叙果然是聪明的人,将她当时说的那些计谋用得恰到好处。

三月乍暖还寒,苏寻坐在榻上闲看兵书,看到某处时,突然将床头的小匣子拿了过来,在里面翻了半晌,随后拿出那个四字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已经微微模糊,苏寻起身走至桌前,拿了笔墨一笔一画将那几个字描绘清楚,随后弯唇笑了笑。

她想,若哪日王兄俘了谢子叙,她定要拼尽全力将他护下来,再问他一句,可还想再当她的夫?

苏寻仍然没有记起来之前任何事,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喜欢上谢子叙。

苏寻恨不起谢子叙来,尽管之前谢子叙欺她骗她利用她,她仍然只记得他那日小心翼翼将她背上背时的温柔。以及心中那种虽然记不得,却似乎一直存在的想要嫁给谢子叙的执念。

苏寻再次见到谢子叙是在这年初冬,王府里的早梅吐了花苞坠在枝桠,天色有些阴沉,可能不久会有雪。

苏寻待在屋里等着落雪,却有侍人前来相邀,说王爷在前院备了酒席款待旧友,让她也前去作陪。

苏寻心下有些黯然,想必王兄是等不及了,想早些帮她找个夫婿。苏寻本着拒绝的态度慢慢地晃到前院的时候,才猛然发现那个故人便是谢子叙。

雪花终于洋洋洒洒落了下来,飘在那人的肩头,他弯了唇角抬手抹去,深情温柔得仿如当日。

苏寻虽欢喜却也有些不明所以,当初王兄一定要杀的人怎么就成了故人,如今他不在边疆打仗,怎会来此饮酒品茶。

那人看见她礼貌地笑:“郡主好。”

她一时有些晃神,良久才反应过来道:“将军怎会来此?”

谢子叙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被王兄抢了话头:“阿樱,你果然忘记的事情太多了。子叙从小同我们一起长大,后来为收姜国去了那里成了内应,如今大功告成,自然便回来了。”

苏寻突然觉得腿软得厉害,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漩涡,如今怎么都爬不出来。她看着王兄道:“可哥哥不是说子叙是姜国人吗……”顿了顿又道:“哥哥骗我?”

谢子叙冷哼一声接过了话头:“都到这步了,郡主又何必演戏,郡主是当真忘记了,还是,郡主根本就不是郡主,而是冒充的?”

苏寻看着面前的谢子叙,感觉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包括座上坐的她所谓的哥哥,如今都陌生得她不敢直视。她突然想起来,王兄不止一次试探过她会不会功夫,也曾在她面前处死过几个姜国百姓看她的反应,并且她自回来之后,身边便处处受人照顾,从前想来是王兄的宠爱,如今想想怕都只是监视罢了。

座上的边疆王一步一步走近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你到底是谁?阿樱八年前便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的,死而复生这样的鬼话我绝对不信。你是谁?用着阿樱的脸到底有什么目的!”

苏寻眼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她下意识地去看谢子叙,却见他端着茶杯定定地看着她,满眼的怀疑。

苏寻顿了很久才说:“我名陆樱,边疆王独女,有兄陆邺,有夫子叙。”

谢子叙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抬眼定定地对上苏寻的目光,很久才说:“我这一生,只有一妻,姓陆名樱,如今身在黄泉。”顿了顿又道:“而你,不是,也不配。”

苏寻看着谢子叙良久良久,转而问道:“你既然如此断定,那为何还让王兄认我?”

谢子叙叹了口气看着天道:“听说苏寻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以为是大宣国的谋士,想将你据为己用,便来寻你,届时不是我一人孤立无援,胜算便大些。只是第一眼看见你便觉得你应该是姜国用来迷惑我和陆邺的棋子,只是相处多日仍未发现端倪,便让陆邺也同你处处,看看你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不幸的是,我们依旧一无所获。”

苏寻突然笑出了声,也使得边疆王恼羞成怒,走上前来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问道:“说,你到底是谁?”

苏寻笑着道:“我名陆樱,边疆王独女,有兄陆邺,有夫子叙。”

边疆王怒不可遏,抬手便甩了她一巴掌,恨恨地说:“阿樱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是谁?”

苏寻看着情绪微微失控的边疆王,想起来初见时独属于兄长的温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仍旧一字一句道:“我名陆樱,边疆王……”话未说完,便被怒气冲冲的边疆王又甩了一巴掌,随后边疆王失控地喊来侍人。

旁侧的谢子叙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苏寻只记得,边疆王最后的话字字诛心,那个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兄长一字一句道:“拖下去,明日这个时候我要知道我想知道的所有事。”

刑房阴暗而潮湿,苏寻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疼晕又被泼醒,如此反复。苏寻想,果然有这样的时候,让人深深觉得生不如死。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晃过谢子叙的温言温语,还有边疆王的无微不至,如今却都是假的。

苏寻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旁突然有人叹息,她的眼睛肿着,看不清来人,却能感受到他的熟悉。

那人似是端详她良久才道:“你说出来,就不会受这些苦了,看在往昔的份上,我会留你全尸。”

苏寻摇摇头。她不想否认,她多么喜欢这个身份,她的哥哥那么疼她,子叙那么爱她,仿佛她就是他们的全部。

她不想再去流浪,也不想再无枝可依,她明明有这样好的哥哥和这样好的夫君,她只是忘记了而已,凭什么就要失去?她不想放弃,固执而单纯地坚持着,她以为他们时间久了便会信她。

谢子叙看着她不断地摇头,突然有些暴躁,他有些生气道:“你到底是谁,这么长时间到底为了什么?”

苏寻顿了顿勉强抬起头看他:“当初不远万里从姜国跑去寻你;边疆密林凭着直觉深处寻你;兵败时营帐里拼命保你。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谢子叙看着她愣神了许久,随后红着眼眶吼道:“阿樱已经死了,她死了!你不可能是她,不可能!”

苏寻看着面前这人慌张的脸,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自以为他是一个淡然的人,只是如今想想,怕是当时他便以为她是假的,所以才那么不痛不痒。

苏寻笑了笑道:“将军说不是便不是,只是我腰间的这个锦囊,劳烦将军收好。”

谢子叙看了她良久,才将她腰间的锦囊取了下来。谢子叙拆开锦囊的时候手脚有些发抖,看到纸上的字迹时眼泪吧嗒砸落在纸上。苏寻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还、你……”

她实在太疼太累,未等到他的反应便晕了过去,耳畔只传来铁链的碰撞声。

谢子叙对着纸条上的四个字怔怔发呆,良久才抹了把脸出了刑房。

苏寻做了个梦,梦里三月桃花尽开,路的中央有个人扬起唇角温柔地对她笑,她想走近那个人,却怎么样也近不了身。

苏寻便在这挣扎中逐渐清醒,行刑的人依旧不遗余力地一鞭一鞭抽着,却没有痛感,仿佛灵魂与肉体分离,如今单单地看着她这两年来的笑话一场。

苏寻被关在刑房足足三日,边疆王依旧没能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最后索性放弃,命人三日后将她问斩。

苏寻窝在牢房角落。冬日的牢房冷的厉害,她缩成一团,因为疼痛所以怎么都睡不着。迷糊间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那怀抱太过温暖,苏寻忍不住便往里头钻。

她再次醒来是在午后,许多天没见阳光的她一时有些不大适应,身上干爽也温暖了许多,窗外鸟鸣啾啾,似乎是在山里。

不久,便有人推门而入。苏寻看着面前的谢子叙一时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谢子叙想去扶她的手也一顿,良久才说:“你该好好休息,山里养人,别乱跑。”

苏寻看着他很久说:“为什么……救我?”

她因为受了伤,话说得也不大清楚。谢子叙顿了很久很久才说:“也许,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非阿樱不可。”

苏寻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手伸过来扯了扯他的袖角:“子叙,我是她,你信我,我真的是她。”

谢子叙眼神晃了晃,良久才抓住她的手道:“你先养伤。”

谢子叙从前只把苏寻当作敌人看的,时时注意着她也不过想看她什么时候露出马脚。可那个明明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姑娘,却能在酷刑下一遍一遍地说,有夫子叙。

他想起她在密林里寻他时的灰头土脸,别扭得像个孩子,却胆大如斯。他想起她在边疆王面前保她的样子,那般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直到最后她看见她锦囊里那个描绘了一遍又一遍的四字纸条,心中突然有什么苏醒开来,让人控制不住。

苏寻在谢子叙悉心照顾了一个月后终于可以下床,她扶着谢子叙一步一步地走,谢子叙伸手撩撩她鬓间的发,岁月安然,一切静好。

苏寻甚至差点以为,这样就是一生。

谢子叙走得无声无息,只在桌上留了纸条和银两,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苏寻顿了很久,将那张字条揉了扔掉。终究还是她太过妄想,让他卸下防备已属不易,怎能奢望还能相爱。

苏寻一个人在山上待的久了,谢子叙还没回来,她便下了山,千里迢迢来到长安。

苏寻看着一言不发的我问:“阿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若是困了就睡。”

我摇摇头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苏寻点头,我顿了顿问:“你为什么非要认定自己就是陆樱呢,兴许你不是呢?”

苏寻看了我一眼笑道:“哥哥说我从前是被父王逼着学兵法的,所以聪明得很,我想我能想出那么多计谋,一定是从前的东西有了影响。况且,对于谢子叙,我打从茶楼上第一眼看见他,便仿佛觉得他就是我的良人。所以我想,我确实是陆樱,只是我忘记了,他们便不要我了。”

我看着她,没有接话,苏寻接着说:“阿无,你信不信前世今生?我想,之前的我可能确实死了,可现在的我确实是我啊,我喜欢他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为什么他会怀疑我?”

我一顿道:“你来长安做什么?”

苏寻笑:“来看看你,我要走了。”

我一愣:“去哪?”

苏寻笑:“去边疆寻他,这一去生死未卜,也许一去不归。”

我看了她许久才道:“你回来睡的那会,传来消息,谢将军与敌军僵持三个月,最终险胜。可他也因偷袭受了重伤,军中伤药匮乏,不治而亡。”

我看着帐顶,不敢转身去看苏寻的样子,却只听见旁边轻轻叹了一声:“阿无,我好像要睡着了。”

苏寻再没提过要去边疆的事,也没有再出过屋门,只是一个人一直发呆。直到谢子叙的遗体随着大军回来,她才出去看了一眼。回来之后便对着窗户发呆。

我看着苏寻说:“想哭就哭出来。”

苏寻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笑:“我还是看不上他最后一眼,阿无,我好累。”

我看着她,一时无言。苏寻还是看着我笑:“阿无,我想睡。”

苏寻死在一个阴天。

在榻上躺了半个月,大夫说她之前头部受到重击落了病症,又受了刑罚,后来又千里奔波拖垮了身子。从前兴许心里还有什么支持着她,才一直活到今日。

我心下了然,谢子叙死了,她哪里还有心。

我不知道苏寻是不是真的陆樱,苏寻兴许也不知道。只是,她愿意把自己当成陆樱,我也愿意信她,毕竟我知道,她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爱一个人罢了。

苏寻死后的第三个月,我见到了谢子叙。

他说他想同我卖他和苏寻的故事,我坐在那里安静地听。

他们俩的故事大致一样,只是结局不一样。

谢子叙不想深陷朝堂,原本最后一仗是想诈死去山上找苏寻,隐姓埋名,冰释前嫌过一生的。可苏寻不见了,谢子叙找不到她。

谢子叙还说他在战场上确实受了伤,离开边疆后一直昏昏沉沉地赶路,半道上遇见一个云游四海的半仙大夫。大夫向来爱自夸,酒喝多了便说起往事,说是大约八年前在边疆遇见一个已经被人葬了的姑娘,却没死,夜里从土堆里爬了出来恰巧被他遇见。

那姑娘烧得迷糊,命悬一线,好在他医术高超,救了那姑娘一命。只是,不晓得姑娘叫什么名字,嘴里头只念着什么“子叙”两个字,大抵是她的爱人罢……

我看着谢子叙,他苦笑了一声说:“阿樱从前是军师,那一仗打得惨烈,她胸口中箭,没了呼吸,我们便以为她死了,来不及好好葬她,只好等战争结束再迁尸骨。可后来,一场大雨,什么都没了……”

我在一个午后去苏寻坟头看她,跟她说,谢子叙还活着,也还爱着你,还有,你从前确实叫陆樱。

寒风乍起,天上飘起微雨,我想起第一次在城墙角落看见苏寻,她蜷着身子,浑身发抖,一遍一遍地喊着:“子叙……子叙……”

我那时想,她一定爱极了这个叫子叙的人,而那个人,兴许也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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