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一场酒一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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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天阴。

我起身关窗,有身着宫服的公公推门而入,眉眼含笑:“先生,接旨。”

我怔愣片刻跪地接旨,公公声音不似平常公公那般尖细,有些沙哑地缓声念道:“城南文字先生,即刻进宫面圣。”

我接旨谢恩,却是莫名其妙。

红砖碧瓦,十里长廊,皇宫果然气阔。我随着公公七转八转,最后在一红木门下停住脚步,公公小声道:“姑娘第一次进宫,切莫多嘴。”

我点点头,随后跟他进了门,径自跪地问安,公公得了旨意后退了出去,良久才听榻上的人笑言:“起身吧,过来坐。”

我一怔,诧异地抬头,瞧见榻上躺着的人脸色发白,身形瘦弱,却是笑意盈盈。我缓步走前去:“姑娘寻我?”

她点了点头:“听闻城南文字先生,常为他人写故事,多数都让人潸然泪下。”

我笑:“姑娘原是想卖故事。”

她点头轻笑:“若是卖得银子,皆送与你。”

这位姑娘名叫宋衣,大宣国瑄帝手下的镇国将军,五年前在与北凉大战中大败北凉,生擒北凉三王子赵彦。

彼时宋衣带领的大宣将士气势汹汹,一举攻入北凉都城,北凉本是将灭,却不曾想瑄帝一份急诏将其召回,只言明带回三王子做人质,其余事项归国后再议。

宋衣手下的少将迟越狠狠地捶了宫墙一拳,道:“昏君误国。”

宋衣凯旋那一日,恰逢初春,大宣百花艳艳,杨柳青青。百姓绵延数十里迎接,三万将士浩浩荡荡入了皇城。

瑄帝并未亲自迎接,只派着宋公公拿了圣旨迎接。宋衣下马听旨,不言欢喜,只求安心,却不想,这圣旨将她送入了牢中。

瑄帝言圣旨上言:“宋衣恃才傲物,罔顾圣言,其罪当斩,念于民有功,暂押牢候审。”

宋衣愣了半晌,随后跪地接旨,那个少年如今已是大权在握,无需顾得她的感受,也罢,本就是他给的未来,左右听他命令便是。

百姓皆是震惊,随后议论纷纷,不明白战功赫赫的将军,怎的就突然成了牢里的罪犯,一时七言八语,看起来极像是国主犯了大错,民怨沸腾。

宋衣略显安慰地笑了笑便被押去了牢房,与她一同被囚的还有北凉的三皇子赵彦。

宋衣生性怕鼠,因此当她被老鼠逼得无路可退瑟瑟发抖时,旁侧房里的赵彦伸手一弹,老鼠便躺在那里不动了。

赵彦笑她,不是笑她怕鼠,而是笑她忠心侍主,马革裹尸,却落得如此下场。

夜半蝉鸣阵阵,宋衣被提出牢房,随着宋公公走向瑄帝寝宫。

烛火摇曳,她已经三年未见他,看不清他的面容,跪在地上满心忐忑,直到他问:“你可怨我?”

宋衣匆忙回答:“臣不敢。”

接着便是放大的脸,略带粗暴地吻她的唇,良久放开后便卷着她倒在榻上。宋衣不知道宋子瑄是不是对所有妃子都这样,她只是觉得他仿佛恨她,手上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掐死她。

天微亮的时候,宋衣被送回牢房,腰间全是青紫,她不敢动,便忍着。旁侧的赵彦叹气,却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别的。

午后有人送来一碗汤药,赵彦皱着眉头问她:“红花?”宋衣点头,赵彦诧异:“你有孕了?”宋衣摇头:“可减少有孕的可能。”

赵彦愣了半晌,宋衣笑笑:“怎么?来到大宣可适应?”

赵彦白她一眼不回答,赵彦与她相识于边疆城镇的酒楼,可谓不打不相识,两人相交甚好,称兄道弟两个月之后方才晓得对方竟是敌人。

然各为其主不言对错,下了战场便是朋友。瑄帝让宋衣带赵彦回来的时候,宋衣琢磨了许久仍是不明白为何,索性由他去了。

七日之后,瑄帝言宋衣保家卫国,战功赫赫,外加大臣百姓求情,便免了死罪,但终究活罪难逃。宋衣被剥去将军头衔,降为皇上贴身侍卫,外加三十大板。

宋衣有一刹那的恍惚,随后跪地接旨,她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榻上的人略微有些困倦,我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她接过笑笑说:“姑娘的手好看,纤细粉白,一定是手巧之人。”

我笑笑,下意识地看她的手,手指之间全是细细的薄茧,手背上伤痕累累,猛地看上去略微有些吓人。

她望了望自己的手,随后说:“阿瑄不爱练武,我便练了,这手倒是不能看了。”

我顿了良久问她:“将军陪着皇上多少年了?”

她喃喃:“记不得了,却着实是许久了。”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最初。

宋衣从小便跟着宋子瑄,宋衣的娘亲是宋子瑄的乳娘,宋子瑄的娘亲是当时的后宫之主,一国之后。因此宋子瑄甫一生下来,便是万众宠爱,而宋衣则是因为皇后怕宋子瑄一人孤寂,因此让她母亲带她进宫作为宋子瑄的玩伴。

宋子瑄生性顽劣,幼时常常闯祸,后果便是宋衣承担,小小的身子鞭痕满布,她的娘亲看着她不住地掉眼泪,她却刚强得从未哭过,她知道这是她的命。

宋子瑄不喜练武,宋衣长枪短剑样样精通;宋子瑄不喜读书,宋衣史书战书一一浏览。

宋衣十岁的那年,宋子瑄被人刺杀,来人善用毒,宋衣牢牢护住宋子瑄,最终仍是招架不住受了伤,那一次宋衣差点送命。

醒来的时候,宋子瑄守在她跟前眼眸灼灼,他说:“阿衣,你十八岁那年,我许你江山为聘,娶你为后。”宋衣红着眼睛应他。

自此之后,宋子瑄练武读书,乖巧惹人。宋子瑄十二岁那年,先皇裕帝念其年少老成,精明睿智,封为太子。

皇后闻知,喜上眉梢,奖励了宋衣不少东西,包括一件刻有火凤的玉镯。宋衣本是拒绝的,奈何娘亲点头应了,她便将那物什收了起来。皇后许是太过激动,竟是抱着宋衣哭了一场,宋衣僵着身子不敢动,听不清皇后的嘴里嘟囔着什么,只是觉得,子瑄欢喜,她便欢喜。

宋衣跟着宋子瑄入住东宫,春日百花艳艳两人便练剑,宋子瑄让着宋衣,宋衣胜得理所当然。十四岁的宋子瑄微服私访查探民情,宋衣便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宋子瑄十五岁生日那天,宋衣被皇后送给他,成为他的第一个侍姬。

宋子瑄十六岁的那个秋天,裕帝驾崩,皇后悲恸难当,第二日便跟着去了,随后宋子瑄登基为帝。同年冬,北凉入侵,宋子瑄无人可用,任宋衣为大将军,前往边关,抵御敌寇。

宋衣这一仗打了三年,打完了她的十八岁,打碎了那一场红妆花嫁的美梦。

宋衣在沙场日夜盼着归家,从未与宋子瑄分离过的她只觉得岁月长长,思念长长。却不知,等着她的却是牢狱之灾。

我端着手中的茶问她:“如今可怨?”

榻上的人并未立即答话,想了良久才说:“怎会不怨?我疆场厮杀,生命攸关,他却娶了别人,怎会不怨?”我抬眼细看她,面容平静,眸子里是我所熟悉的绝望。

我记得那年镇国将军得胜归来,瑄帝将其关了七日放出。那七日里,瑄帝成亲,娶了南越的公主,封其为后。那七日里,皇宫红灯盏盏,喜气洋洋。那七日里,镇国将军伤痕累累,躺在牢中不知死活。

宋衣被放出去养好伤去宫里当职的第一日,便遇见了皇后。南越属江南,女子大多温婉清秀,皇后便是如此,水滟滟的眸子,及腰的青丝,白衣素装却是风华无双。

宋衣当时并不晓得那个女子是皇后,偏头问了宋公公,宋公公嘟囔了许久才言那女子是皇后,南越的四公主,叶秋。

宋衣震惊之余便是心下涩涩,原来她与皇后竟是差了如此之多。她上前行礼,皇后并不晓得她是谁,只是微微笑着说平身。

宋衣看着皇后离去的背影呢喃,一不小心泪流满面。那个许了江山为聘的人,终究是失了信。

夜里风静,她跪在殿内,宋子瑄在批奏折,宋公公侍候在侧。时光漫漫,宋衣低着头发怔,宋子瑄的声音有些突兀:“北凉三皇子,明日午门问斩。”

宋公公答了声奴才领命,便准备出门宣旨,却突然被宋衣拦住,宋衣有些急:“皇上,北凉刚刚安定,若是此时杀了赵彦,北凉难以服众。”

宋子瑄冷冷开口:“镇国将军不是差点灭了北凉,如今怎么怕了?”

宋衣一时有些狼狈:“若是再次起兵,便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皇上三思。”宋衣暗暗咬牙,一时担心赵彦,居然忘了北凉如今已不算国家,而是附属于大宣,只求宋子瑄不要多想。

宋子瑄走至宋衣跟前:“若朕饶了他,你用什么回报朕?”

宋衣一时语塞,她如今什么都没有,如何回报?宋子瑄看着她笑:“他明日问斩,你监斩。”

宋衣慌乱不已,只好伏地求情:“求皇上网开一面。”

宋子瑄冷哼:“网开一面?凌迟可好?”

宋衣突然明白,眼前的人不杀赵彦誓不罢休,于是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宋子瑄蹲下身看着她,眼中全是狠戾:“你这三年与那三王子风花雪月倒是逍遥,怎么?爱上了?哼,痴心妄想!”

宋衣愣在原地,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解释,良久才喃喃:“阿衣已经没有十八岁了,阿衣的十八岁没有等到娶阿衣的少年,阿衣的十八岁消失在边疆的风沙里。可是,阿衣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许自己亲礼的那个人,阿衣喜欢他。”

宋子瑄怔愣在原地许久不动,良久转身扶起她,将她揽在怀里:“你杀了他,我便信你。”

宋衣闭上眼:“臣做不到。”

宋子瑄将她放在榻上,为她揉着膝盖,转身吩咐宋公公:“明日午时,赵彦问斩,宋衣为监斩官,去传旨吧。”

宋公公犹豫着退了下去,宋衣眼神有些空洞,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喑哑,发不出声。眼泪就这样肆无忌惮流了满榻,宋子瑄为她一一擦拭:“阿衣,你是朕的。”

我起身将空杯子续满,夜幕渐渐低垂,我转身落座道:“我知道行刑时的场景,北凉的三王子,大宣子民人人得而诛之,那场刑,多数人都去看了。”

榻上的人缓缓点头:“我救不了他,呵,真是没用。”

我啜了口茶:“他若不死,或许多年之后死的便是大宣百姓。”

榻上的人笑了笑:“于我而言,他是知己,不是敌人。”

赵彦行刑的那日,风光尚好,宋衣坐在堂上看着赵彦却无能为力,一时一刻都是如坐针毡。刽子手刀起刀落的时候,她终于明白宋子瑄让她带着赵彦回来,便是为了让她经历这一场撕心裂肺,让她知道,她不过宋子瑄手中一把剑,是伤是痛他都不在乎。

此后的很多日子里,宋衣总是能梦见赵彦死时的那个场景,梦见赵彦的笑,梦见宋子瑄眼中的狠绝。

宋衣开始变得不爱说话,对宋子瑄唯命是从,从不顶撞,从不反对。日子过得无喜无悲,她随身伺候宋子瑄,自是常常遇见皇后,宋子瑄对于皇后甚是疼爱,不久皇后便有了身孕,宋子瑄更是几乎不离身地彻夜陪伴。

宋衣每日陪着,不是不痛,只是麻木地把一切看作理所当然,波澜不惊。

许是因为宋衣出现在皇后的视线里多了一些,心善的皇后很是忧愁这位女侍卫的终身大事,前后跟瑄帝说过许多次,瑄帝问及宋衣的意见,宋衣总是说一切听从皇上安排,然而皇上却是寻了许多理由将皇后提及的人一一拒绝,皆言不合适。

次年花红艳艳的时候,皇后产了公主,皇宫一片祥和。宋衣因是女子便帮着皇后照顾公主,皇后慢慢喜欢起宋衣,三番四次地提及宋衣的婚事,终于在多次提及之后皇上发了脾气,甩袖而去。

皇后自此不敢再提半字,却是某个晨光熹微的早朝,宋衣从前的部下迟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皇上赐婚。

皇上摔了手中的茶杯,赏了他五十大板,原因是目无尊上,朝堂上提及个人小事。

那日下朝后,宋衣伺候宋子瑄用膳,宋子瑄开口便问:“你可想嫁?”宋衣点头,宋子瑄突然发怒,寻了个错处将她打了几板子。

宋衣养伤的那段日子,她的娘亲前来照顾她,看着她频频流泪,末了,只说要见皇上,后来不知她娘亲说了些什么,宋衣在养好伤后被赐婚给迟越,从此驻守边疆,不得回朝。

宋衣说不出来悲喜,只是觉得人生恍惚,白云苍狗,她一心想嫁的那个人,将她赐给了别人,可是宋衣知道娘亲定是用了什么事威胁他,而宋子瑄怎会让她好过?

她与迟越一路舟车劳顿,重回边疆。成亲的那一日,边疆小镇热闹得厉害,宋衣在此一向口碑很好,迟越亦然。

夜里洞房的时候,她看着迟越不言语,只是迟越看着她,突然行了半跪礼,说:“属下逾矩,将军本该属于沙场,就算是死也当是黄沙掩埋。”

宋衣扶起他笑道:“你原只是为救了我出来,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我。”迟越一愣,缓缓笑道:“属下不敢逾越。”

我皱了皱眉:“迟越可是年前说是通敌卖国,诛了九族的迟少将?”

榻上的人略显微弱地笑了笑言:“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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