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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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信

星期三晚

只要我依然如此焦虑不安,我就无法去看您,也无法接待您的来访。您所说的信任已不复存在,而且您也不容易再重新获得它了。现在,我在您的那番关切之中看到的只是,您盼着从别人的倾诉之中得到某种符合您目的的好处。而我的心对于向它敞开的心扉来说是无话不说的,可是对于诡计和奸诈却是紧闭着的。从您所说的看不懂我的信这一点上来看,我承认您一向机智过人。您以为我那么傻,会认为您没有看懂?不。不过,我将会以我的坦诚战胜您的心计。我将更明白地解释一番,以便您更加听不明白。

两个相处甚得、有资格相爱的朋友,都是我亲爱的人。我心里很明白,您不会知道我指的是谁,除非我将他们的名字告诉您。我猜想,有人想拆散他俩,而且是利用我来使他俩中的一位心生嫉妒。这目标选得不太高明,但对那个居心叵测的人来说,似乎很合适,而这个居心叵测者,我怀疑就是您。我希望这变得清楚些了。

这样一来,我最敬重的那个女人可能在我完全知晓的情况之下,卑鄙无耻地把自己的心灵和身子分赠了两个情人,而我,则也无耻至极地成了这两个懦夫中的一个。如果我知道您一生当中有哪怕一时一刻这样去想她和我的话,我会恨您到死的。可是,我要指责您的是,您这么说了,而不只是这么想过。在这种情况下,我闹不明白三个人中您想伤害的究竟是哪一个。您可要小心,您因不幸得逞而无法得到安宁了。我没对您也没对她隐瞒我所认为的某些关系的所有不好之处,但我想让它们通过与起因同样正当的办法得以终止,并让一种偷偷摸摸的爱情变成一种永久的友谊。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难道我能忍受不白之冤,让人利用来害我的朋友不成?不,我将永远不会原谅您的,我将成为您的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您的隐私将受到我的尊重,因为我永远不做一个无义之徒。

我相信目前的困惑不会持续很久的。我很快就会知晓我是否弄错了。那时候,我也许会有一些大错需要弥补,但那将是我平生最乐意做的事。可是,您知道我将如何在尚需在您身边度过的那极短的时间里,弥补我的过错吗?我将做除我之外没人会做的事,我将坦率地告诉您,社交界里是怎么看待您的,以及您在名声方面有哪些欠缺需加修补的。尽管您身边有许多所谓的朋友,但当您看到我离开之后,您就可以向真理道声永别了,您将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跟您说真话了。

埃皮奈夫人的第三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六号)

我不懂您今天早上的信是什么意思。这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因为事实如此。您今晚的信我倒是看懂了,但您别怕,我不会回复您,因为我正急于把它给忘掉。尽管您让我可怜,但我仍禁不住感到这封信使我心中充满了苦涩。我!对您玩诡计,搞奸诈!我!竟被指责干了最卑鄙无耻的事!再见了,我很遗憾,您竟……再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再见了,我十分急切地想原谅您。您愿意的话,您可以来,您将受到比您猜疑的要好的接待。只是请您不必为我的名声操心劳神。别人的非议我并不介意。我行得正,这就足矣。此外,我真的不知道那两个对我来说跟对您来说一样亲爱的人儿出了什么事了。

这最后的一封信使我摆脱了一个可怕的难堪,但又把我扔进了另一个也很可怕的难堪之中。尽管所有这些来信复信往返神速,都是一天内的事,但这短暂间隔足以令我心中冒火,并使我想到自己有多么不谨慎。乌德托夫人一再嘱咐我要保持冷静,让她独自一人去处理这事,而且,特别是在气头上,千万别公开决裂,闹得满城风雨。可我却用尽一切最明显、最恶毒的言辞去辱骂一个生性忌恨的女人,无疑是火上浇油。毋庸置疑,我从她那儿所能得到的只是一封极其高傲、极其鄙夷、极其蔑视的回信,致使我只好立即离开她家,否则就是天下第一大可耻的懦夫。幸而她比我预料的要机敏,复信措辞婉转,使我不致走上这一极端。可是,我必须或者是离去,或者是立即去见她,二者必居其一。我选择了后者,但考虑到解释时的态度,不免颇费踌躇。因为,怎样才能既解决了问题,又不累及乌德托夫人和泰蕾兹呢?我要是把她们的名字供出来,岂不连累她们!我最担心的莫过于一个翻脸不认人而又善搞阴谋的女人对撞上其枪口的人的报复了。正是为了防止这种不幸,所以我在自己的信中只是说怀疑,而没有举出证人。显然,这样一来,我那么发火就更加不可原谅了,因为不能光凭一些单纯的猜疑,便像我刚刚对待埃皮奈夫人那样,去对待一个女人,特别是对待一位女友。但是,我这时却不卑不亢地完成了一件伟大而高尚的任务:我承担了一些更加严重的错误,以消除我潜藏着的错误和软弱,而那些所谓的严重错误则是我不能犯也从未犯过的。

我无须对付我所惧怕的那场交锋,我因为胆怯而避开了它。埃皮奈夫人一见到我,立即热泪滚滚地搂住了我的脖子。这种出乎意料而且是来自一位老朋友的欢迎令我感激至极,我也随之热泪纵横。我对她说了几句没有多大意义的话,而她对我说的话则更加没有意义,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饭菜已摆好,我们便入了席。席间,在等待我以为挪到晚餐以后的那场解释的时候,我愁眉苦脸的,因为我心里一点事都搁不住,最漫不经心的人也能看出我心里的哪怕一点点的焦虑。我那副尴尬相本该鼓起她的勇气的,可她并没有去冒这个险,晚餐后同晚餐前一样,都没去作什么解释。第二天也没进行解释,我俩只是默然相对着,顶多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我说几句诚恳的话语,以向她表明,我的怀疑尚无根据,诚心诚意地向她保证,如果怀疑是毫无根据的,我将永生永世地弥补自己的过失。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好奇心,没想知道我到底怀疑些什么,也没想知道我是怎么会产生怀疑的,因此,我俩一笑泯恩仇,双方在见面时一拥抱,便尽释前嫌了。既然至少在表面上她是唯一受到伤害的人,我觉得她自己都不想弄明白的事,就轮不着我去澄清了,所以我便怎么来就怎么回去了。而且,我又继续像从前一样地同她相处了,很快便几乎全部忘掉这场口角,而且还傻乎乎地以为她也把这事置诸脑后了,因为她看上去不再回想这事了。

大家很快就将看到,这还不是我的软弱给我造成的唯一痛苦,我还有一些其他更大的苦恼,但那并不是我自找的,而是因为有人想让我更加孤独、更加痛苦,才想把我从孤独中硬拉出来。这些苦恼源自狄德罗和奥尔巴什那帮人。自打我在退隐庐住下之后,狄德罗不是亲自出马,就是通过德莱尔不断地向我发难,而且,我很快便从德莱尔打趣我在乱树丛中乱跑的玩笑话中看出,他们多么高兴把隐士说成是风流情种啊。但是,我之所以同狄德罗闹翻,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另有更加严重的缘由。《私生子》发表之后,他给我寄来了一本,我像大家对待一个朋友的作品一样兴致勃勃、专心致志地读了。当读到他附进其中的用对话拟就的诗论时,我很惊奇,甚至有点伤心地发现,有好些话语是冲着离群索居者的,这虽令人不快但尚可容忍。可是其中有这么一个论断就太尖刻、太粗暴、太过露骨了:“只有恶人才是孤独的。”这种论断模棱两可,我觉得有两重意思:一个正确,另一个谬误,一个人既然是孤独者,他就不可能也不想去损害任何人,因此,他也不可能是个恶人。这个论断本身就需要加以解释,特别是作此论断的人有一个离群索居的朋友,这就更需要他作出解释了。我觉得,或者是他在发表时忘了这个孤独的朋友,或者,如果说他记起了这个朋友,但至少在提出这个一般性的格言时,不仅没有把自己的那位朋友,而且也没有把那么多古今有之的、在退隐中寻求安宁和平静的受人尊敬的贤哲,看作可敬而正确的例外,而竟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开天辟地

第一回,竟敢以他那支秃笔,不由分说地一律斥之为恶人,这太让人恼火,而且也太不地道了。

我真心喜欢狄德罗,我由衷地敬重他,而且我也信心十足地指望着他对我也怀有同样的感情。可是,我十分恼火的是,他在我的爱好、志趣、生活方式以及所有一切只与我个人有关的事情上,总在与我作对,乐此不疲。看到一个比我年轻的人,想把我当作孩子似的摆布,我愤懑至极。他总是约人相见,又无故缺席,接着又心血来潮地重新相约,旋即又是失约,真令我十分厌烦。我每月都要白等他三四次,而且,我还一直跑到圣德尼去迎候他,最后,干等了他一整天,只好怏怏不乐地归来独自晚餐,心里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尊重人感到很不是滋味。他最后的那一次失约尤为严重,更使我寒心。我于是写信向他抱怨,但语多温柔亲切,我写着写着,泪水便沾湿了信纸。我的这封信应该是能感动得他也流出眼泪的。大家一定猜想不出他是怎么回我这一封信的。我把他的回信一字不漏地抄录如下(原件见信函集A,第三十三号):

我很高兴我的作品让您喜欢,感动了您。您不同意我对隐士的看法,您想为他们说多少好话您就说吧,您将是世界上我唯一要为之说好话的隐士。如果我说的话您不生气的话,我还有好多话要对您说。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呀!如此等等。有人告诉我说,埃皮奈夫人的公开信中有一句话,大概令您十分伤心,要不就是太不了解您的灵魂深处了。

这封信的最后两句话必须解释一下。

在我刚住进退隐庐时,勒瓦瑟尔太太似乎很不高兴,觉得这住处太孤单飘零了。她抱怨的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便建议她,如果她觉得巴黎好的话,我就送她回巴黎,并为她付房租,还像她在我身边一样地关心照料她。她拒绝了我的建议,口口声声说是在退隐庐非常高兴,说是乡间的空气对她大有好处。大家可以看到,此话不假,因为她在这儿可说是变得年轻了,而且比在巴黎时身体也好得多。她女儿甚至肯定地对我说,如果我们真要离开退隐庐,她打心眼里就会非常气恼的,因为退隐庐确实是一处迷人之所,而她一向又非常喜欢侍弄园子和果树,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她还说,她以前说的全是别人让她那么说的,好想法把我劝说回巴黎去。

此计不成,他们便想通过让我于心不安来获得好意劝说所未能获得的效果,说我把老太太留在乡下,远离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可能需要的救护简直是犯罪,根本就没去想她同其他许多老太太都会因乡间清新空气而延年益寿,而他们所说的救护,我家门口的蒙莫朗西就有。照他们的说法,只有巴黎才有老人,别的地方老人就活不下去了。勒瓦瑟尔太太吃得多,又暴饮暴食,常吐酸水和泻肚,一泻就是好几天,但泻泻反倒好。她在巴黎时也从不在意,听其自然。到了退隐庐,她也如法炮制,很清楚没有比这法子更好的了。可他们却不管这些,说是乡下没有医生和药剂师,让她留在乡下就是想置她于死地,尽管她在乡下身体很好。狄德罗本该明确一下,人到多大年岁就不许让他住在巴黎以外,否则当以谋杀罪论处。

这就是他对我的两条严厉指控之一,他因此而不把我排除在他的“只有恶人才是孤独的”那条论断之外,而且,这也是他那感人的惊呼以及他好心好意地加上的“如此等等”的意义:“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呀!如此等等。”

我认为回答这种指责的办法,最好莫过于让勒瓦瑟尔太太本人来说说。我请求她给埃皮奈夫人写一封信,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为了让她更放松一些,我不想去看她的信,并把我要抄录的下面这封信拿给她看。这封信是我写给埃皮奈夫人的,谈及我想对狄德罗的另一封更加严厉的信的答复,但埃皮奈夫人不许我寄出去。

星期四

勒瓦瑟尔太太大概要给您写信,我的好友。我请求她实实在在地把她的想法告诉您。为了让她无所顾忌,我跟她说,我不想去看她写的信,我请您别告诉我她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既然您反对,那我就不把我的信寄出去了。可是,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假使我错了,那简直是卑鄙无耻,虚伪透顶,可我是绝不会这样的。《福音书》训诫我们,被人扇了左脸,就把右脸伸去让人打,而不是叫人求饶。您还记得喜剧中的那个人()①吗?他一面拿着棍子打人,一面还在叫着“救命”。哲学家()②演的就是这个角色。

您可别高兴,以为坏天气会阻止他前来。他的怒火将会给予他友谊所不能给予他的时间和精力,而这将是他生平头一次说好要来就来了。他宁可累死,也要前来亲口把他信里对我的辱骂冲我吐出来,而我则只有耐心地听着他骂。他回到巴黎之后就会病倒,而我则按照惯例,成为一个怙恶不悛的人。怎么办呢?只好忍受着。

您难道对此人的聪颖不欣赏吗?他曾想坐车来圣德尼接我去吃饭,然后再用车把我送回来(见信函集A,第三十三号)。可是,一个星期之后(见信函集A,第三十四号),他手头拮据,只能徒步走到退隐庐来。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他发自内心的话,这倒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这么说来,一个星期的工夫,他的经济状况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令堂大人贵体欠安,我对您的忧伤深表同情。不过,您也看到了,您的忧伤并不及我的痛苦。看到我们所爱之人染疾,虽说痛苦,但总不及看到他们受到不公正的残酷对待来得伤心。

再见了,我的好友,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谈论这桩不幸的事。您让我去巴黎,而且是冷静地去,说这将使我今后感到快乐的。

根据埃皮奈夫人的建议,我把我对勒瓦瑟尔太太的所作所为写信告诉了狄德罗。由于勒瓦瑟尔太太像大家所能想象的那样,选择留在退隐庐,说她在这儿身体很好,总有人陪伴,生活得挺快活,所以狄德罗不知道再怎么欲加我之罪了,便把我这个小心谨慎的做法也算成了一条罪状,并且还把勒瓦瑟尔太太继续留在退隐庐算成了我的另一条罪状,尽管是她自己愿意继续留下来的,而且无论过去和现在,只要她愿意,她都可以再回巴黎去生活,并仍可以得到我的资助,就如同在我身边时一样。

这就是我对狄德罗第三十三封信的第一个指斥的答复。而对他的第二个指责的解释,就在他的第四十四封信里:

“文人”(这是格里姆对埃皮奈夫人儿子的谑称)大概已经写信告诉您,城根下有二十个穷人又冻又饿,奄奄一息,正等着您布施点小钱给他们哩。我们常常闲聊的就是这类题材。如果您听见其余的那些话,您会像听了这种话一样开心的。

下面是我对狄德罗似乎极为自豪的那可怕的论据的答复:

我认为我已经回答这“文人”,也就是一位总包税吏的公子了,说我并不同情他所看见的在城根下等着我布施几个小钱的那些穷人。我说很明显,他已经对他们大加施舍了,我是在请他代替我这么做的。巴黎的穷人不会因为他代替我而抱怨的。我将很不容易替蒙莫朗西的穷人们找到他们更加迫切需要的这么好的一个人。这儿有一位可尊敬的好老人,他劳苦了一辈子,现在干不动了,已风烛残年,将会冻饿而死。我每个星期一都给他两个苏,比我可能布施给城根下的那些穷人一百个里亚尔()①都觉得心里舒坦。你们这些哲学家,你们真爱开玩笑,把城里的所有居民都看作与你们的职责紧密相连的唯一的人。只有在乡间人们才学会了爱人类,服务人类,而在城市里,只能学会蔑视人类。

可见一个聪明人糊涂到多么离奇的程度,他竟然大言不惭地把我离开巴黎说成是一大罪状,声称我自己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人们不能远离首都而生活,否则就是个恶人。我今天真不明白,我怎么就没对他嗤之以鼻,不予理睬,反而蠢乎乎地回答他,而且还要生气。然而,埃皮奈夫人的决定以及奥尔巴什那帮人的鼓噪把我弄得晕头转向,让他们大获其利,以便都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是我的不对,而且狄德罗的拥护者乌德托夫人还想叫我去巴黎看看狄德罗,让我主动地与他和解。但尽管我很诚恳,实心实意,可和解却没能持续多久。她所借助的赢得我心的理由就是,此刻狄德罗正身遭不幸。除了《百科全书》激起的那场风暴而外,他当时正因其剧本而遭到极猛烈的抨击。尽管他在剧本前面写了一篇题记,人们还是指斥他全部抄袭了哥尔多尼()②的东西。狄德罗比伏尔泰对批评更敏感,苦恼至极。格拉菲尼夫人甚至心怀叵测地散布流言,说我为此而与狄德罗绝交了。我觉得公开予以否认是既公正又仗义的事,于是我便不仅去同他一起待了两天,而且就住在他家里。这是我自打住进退隐庐后,第二次去巴黎。我第一次去巴黎是为了探望那个可怜的戈弗古尔的,他当时中风了,后来一直没康复。在他得病时,我一直守在他的床头,直到他脱离危险为止。

狄德罗很好地接待了我。一个朋友的拥抱,把一切是是非非全给抹掉了!此后,心里还能有什么芥蒂呢?我俩并未作多少解释。彼此相骂无须解释。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忘掉这一切。没有耍什么心眼,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这跟同埃皮奈夫人不一样。他把《一家之长》的提纲拿给我看。我对他说:“这就是对《私生子》的最好的辩护。您要沉住气,精心写好这个本子,然后,一下子扔到您的敌人们的面前,让他们看看。”他这么做了,效果甚佳。将近六个月前,我就把《朱丽》的头两部分寄给了他,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他还没有看过。我俩便一起读了一个分册。他觉得满纸“芜杂”,这是他的用语,也就是说,废话连篇,冗词赘句太多。这一点我自己也早已感觉到了,但那是高烧下的呓语,我一直未能删改掉。最后的几部分就不这样了。特别是第四部分,还有第六部分,都是遣词造句的杰作。

我到后的第二天,他一定要领我去奥尔巴什先生家晚餐。我俩的心思各异,因为我甚至都中止化学手稿的合同了,因为我气愤不过,不想为这手稿而向这种人表示感激涕零()①。但狄德罗得胜了。他对我发誓说,奥尔巴什先生打心眼儿里喜欢我,应该原谅他那副腔调,因为他对任何人都那个德行,而且交情越深,他脾气越大。他还游说我说,那稿子的报酬两年前就付了,拒绝接受是对付稿酬的人的一种侮辱,付稿酬的人又没有什么错,而且,拒绝接受的话,甚至可能引起误解,以为是在私下里责怪不该拖这么久才清账似的。他还补充说道:“我每天都见到奥尔巴什,我比您更了解他的心理状态。就算您有理由对他不满,难道您还能以为您的朋友会劝您干卑贱丢人的事吗?”总之,由于我一向懦弱,我被他牵住了鼻子,于是,我俩便前往男爵家晚餐去了。男爵像往常一样地接待了我,但他妻子对我很冷淡,几乎不太客气。我认不出那个卡罗利娜了,她做姑娘时,对我可是非常和蔼可亲的。我很早以前便似乎感觉到了,自从格里姆常去埃纳家之后,这家人就对我看不顺眼了。

当我在巴黎的时候,圣朗拜尔从部队上回来了。由于我不知道他回来,所以我是在回到乡下之后才见到他的,先是在舍弗莱特,然后是在退隐庐,他是同乌德托夫人一起来邀我去吃饭的。可想而知,我一见到他们,该有多么高兴啊!而且,当我见到他俩情意相投时,我就愈发地欣喜万分。我很高兴没有干扰他俩的幸福,自己心里也很幸福。而且,我可以发誓,在我意乱情迷期间,特别是在此时此刻,即使我能把乌德托夫人从他手里夺过来,我也不会愿意这么干的,况且,我连这种念头都不会有的。我觉得她在爱圣朗拜尔时是那么可爱,以至于我想象不出,她若是爱我时是否也能如此可爱。我并不想拆散他俩,在我癫狂痴迷时,我真正希望于她的是,她能让我爱着她。总之,不管我对她如何地心醉神迷,但我仍觉得做她的知己和做她的垂爱对象一样甜蜜。我从没有一时一刻视他的情人为自己的情敌过,而总是把他看作自己的朋友。有人会说,这还算不上是爱情,但没关系,反正这胜于爱情。

至于圣朗拜尔,他处事正派、明智:由于只有我一人是有罪之人,我也就是唯一受到惩罚的人,但受到的是宽大为怀的惩罚。他对待我虽严厉,但却友好,而且,我还看出来,我虽失去了一点他对我的敬重,但他对我的友谊毫发未损。我对此感到宽慰,因为我知道,敬重将比友谊容易恢复,而且,我也知道,他十分通情达理,不会把一时间的情不自禁的软弱同生性恶劣混为一谈的。如果说在所发生的事情上我有错的话,那我的错也不大。难道是我去追他的情妇的吗?难道不是他把她给送上门来的吗?难道不是她跑来找我的吗?我能避而不见她吗?我能有什么法子?是他俩造的孽,可受苦的却是我。他要是换到我的位置,也会像我一样干的,也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不管乌德托夫人多么忠诚,多么可敬,但她终归是个女人。他远离她,这就造成了无数的机会,因为诱惑是强烈的,要是换上一个更加胆大的男人,她就很难总能卓有成效地抵御住诱惑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俩能够克制住自己,从不越雷池一步,肯定是难能可贵的了。

尽管我在心灵深处为自己振振有词地辩解了一番,但驳斥我的表面现象不胜枚举,所以我心中始终压着一种无法克服的羞愧,以致在他面前,总有一种犯罪感,而他也借此对我大加羞辱。只举一例,便可看出这种彼此关系。饭后,我把去年写给伏尔泰的信念给他听,这封信他是早就听说过的。我念的时候,他竟睡着了,可我,从前是那么高傲,今天又是这么愚蠢,竟根本不敢停下不读,以致他打着呼噜,我却仍在继续地读。我是那么卑躬屈膝,他是那么得意洋洋。但是,他为人仗义豪爽,所以,他在报复我时,也只是趁只有我们三人在场的时候。

他又走了之后,我发现乌德托夫人对我的态度大大地改变了。我很惊奇,仿佛没有料到似的。我为之所动,大大超过应有的程度,这使我非常痛苦。似乎我期待着能医治我的那所有一切,只不过是在把那支我折断而未拔出的箭更深地扎进我的心房。

我决心完全战胜自己,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的疯狂激情变成一种纯洁而持久的友情。我为此而制订了最为美好的计划,而为了执行这些计划,则需要乌德托夫人的帮助。当我想跟她提起此事时,发现她心不在焉,面有难色。我感觉到她同我在一起已不再愉快了,而且,我也清楚地看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只是她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一直没能知晓。我无法弄清她的这种变化使我很伤心。她向我追回她的信,我老老实实地全部退还了她,可她竟然怀疑我的老实态度,真是对我的极大羞辱。这种怀疑无异于又在我的心上出乎意料地捅了一刀。我的心她原该十分地了解才对。她还给了我公道,但不是立即还给的。我明白,她对我还给她的那包东西进行了检查之后,才感到怀疑我是不对的。我甚至看出她为此而心中有愧,这使我心里平衡了一些。她要回了她的信,就该把我的信归还给我。可她对我说,信被她烧了。现在该是我产生怀疑了,而且,我承认,我至今仍在怀疑。不,像这类的信,人们是绝不会付之一炬的。人们发现《朱丽》里的信就像火一般的热。啊,上帝!要是看到那些信该有何想法呢?不,不,能够激发起这么炽热的激情的女人是不会有勇气把激情的证据烧掉的。不过,我也不害怕她去滥用这些证据,我认为她不会这么做,再说,我也早有防备。我那愚蠢而强烈地害怕被人耻笑之心使我在开始通信时,便采用了一种使我的信无法让他人看的笔调。我把我沉醉痴迷时与她的亲昵发展到以“你”来称呼她,而且,称呼得多么甜甜蜜蜜啊!她肯定没有对此感到不悦。但她还是多次抱怨过,不许我这么称呼她,但并未能奏效。她的抱怨只不过是惊醒了我的胆怯,可我却舍不得退回去。如果这些信还在,并且有朝一日重见天日的话,大家将可以看到我曾经是怎么地爱过。

乌德托夫人的冷淡给我造成的痛苦,以及我因此觉得的冤枉心情,使我作出了奇特的决定:向圣朗拜尔本人诉苦。在等着我就此事写给他的信产生效用的同时,我便沉湎于我本该早点寻求的种种消遣之中。当时,在舍弗莱特举行盛会,我为此准备音乐。一想到能在乌德托夫人面前显一显她所喜爱的艺术,我便来了兴头,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也有助于我劲头十足,那就是想表示一下,《乡村占卜者》的作者是懂音乐的。因为我早就发现,有人在暗中使坏,想使大家对此抱有怀疑,至少是怀疑我不会作曲。我在巴黎的初期作品,我在迪潘先生家和波普利尼埃尔先生家受到的一次次考验,我十四年来,在最著名的艺术家中间,并且是当着他们的面谱写的大量乐曲,最后,还有那部歌剧《风流诗神》甚至《乡村占卜者》,我为菲尔小姐专门写的、她在宗教音乐会上演唱的那首经文歌,以及我同最伟大的大师们一起就这门艺术所参加的那么多的研讨会,似乎全都应该防止或消除这样的一种怀疑。可是,持这种怀疑的甚至在舍弗莱特也大有人在,而且,我看得出,埃皮奈先生也不例外。我假装并未觉察到这一点,专门替他作了一首经文曲,献给舍弗莱特小教堂,并请他根据自己的喜好为我提供歌词。他责成他儿子的家庭教师德里南去写。德里南把适合主题的歌词弄好给我之后一个星期,经文歌便谱写完成了。这一次能气坏艺术之神阿波罗,我还从未写出比这更加浑厚有力的音乐来过。歌词是以这句话开头的:Ecce Sedes bicTonantis()①。开头的磅礴气势与歌词交相呼应,而随后的全部曲子音调美极了,使大家惊叹不已。我喜欢用大乐队,于是,埃皮奈便把最好的合奏乐师集中了起来。意大利歌手布吕娜夫人演唱了这首经文歌,而且乐队伴奏得非常之好。这首经文歌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以至于后来还被弄到宗教音乐会上去演唱,尽管有人暗中捣鬼,而且演奏得甚差,但仍两次获得热烈的掌声。我还为埃皮奈先生的生日构思了一个半是正剧半是哑剧的本子,由埃皮奈夫人把它写了出来,而谱写音乐的还是我。格里姆一到,就听说了我在和声方面的成功。一小时之后,大家便不再说起这事了,但据我所知,至少大家不再怀疑我是否会作曲了。

我本已不太喜欢舍弗莱特,格里姆一来,我便觉得再待下去简直是活受罪,因为我还从未见过有谁像他那副神气的,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他来的前一天,我便被从我住的那间贵宾屋请了出来。那间屋与埃皮奈夫人的房间紧挨着,大家忙着收拾好给格里姆先生住,给我换了一间较远一些的房间。我笑着对埃皮奈夫人说:“喏,这就叫后浪推前浪。”她显得很窘迫。我当天晚上便更加明白缘何要我挪窝了,因为我得知在她的房间和我搬出的那个房间中间,有一个暗门,她以前认为没有必要指给我看。她同格里姆的关系无论是在她家里还是在社会上,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她丈夫都一清二楚。可是,尽管我知道她更为重要的一些秘密,而且她也知道我守口如瓶,可她却不愿向我吐露这事,反而矢口否认。我明白,她的这种保留态度源自格里姆,后者知道我的所有秘密,却不愿让我知道他的任何秘密。

我旧有的感情尚未熄灭,而且此人也有一些真正的长处,这使我对他仍抱有好感,然而这经不起他对这种好感的一味摧残。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一如蒂菲埃尔伯爵()②,我向他致意,他几乎都不搭理,从来就没有问候过我一次,而我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跟他说话了。他到处冒尖,到处都抢风头,从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果他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倒也还罢了。我仅从他那无数的例子中举一例,大家就可以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了。有一天晚上,埃皮奈夫人稍感不适,就让人给她送点吃的去她房间,然后便上楼准备坐在炉火旁吃晚饭了。她要我跟她一起上楼,我就去了。格里姆跟着也上来了。小桌子已经摆好,只有两份餐具。上菜了,埃皮奈夫人坐在了炉火的一边,格里姆搬起一张扶手椅,坐到炉火的另一边,把小桌子往他俩中间拖了过去,展开餐巾,准备吃饭,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埃皮奈夫人满脸通红,为了让他能改正他的粗鲁,便要把她自己的座位让给我坐。可格里姆一句话也不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总不能挨近炉火吧,所以决定在房间里踱步,等人给我添上一份餐具来。他竟让我在离火很远的桌子顶头吃了饭,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我身体不好,又比他年长,跟这家人相识比他早,还是我把他介绍来的哩,他现在成了女主人的宠儿,本该对我尊重客气才是。在所有的事情上,他对待我的态度都同这次一样。他不光是把我看成低他一等的人,而且把我视作一文不名。我几乎认不出当年在萨克森-哥特王储家以得我一盼为荣的那个老夫子了。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为什么一面不屑一顾、板着脸侮辱我,一面又在所有他知道与我相识的人中间大肆吹嘘他对我一往情深。一点不假,他对我是表示过友好,但那只是同情我的穷困潦倒,哀叹我的苦命,可我自己却并不觉得穷,觉得苦。他还说,他一直想周济我,可我不知趣地拒绝了,使他觉得很伤心。他就是用这一手来让人赞赏他的多情、侠义,而谴责我的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并让人于不知不觉之中相信,在像他这样的一个保护者与像我这样的一个落魄者之间,只是一个施与、一个沐恩的关系,而想不到,即使如此,也应有一种平等的友谊存在着。就我而言,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我在什么事上欠过这位我的保护者的情。我借过钱给他,可他从未借过钱给我;他生病时,我守护过他,而我患病时,他几乎都没来看过我;我把我所有的朋友都介绍给了他,可他从未介绍他的任何一位朋友给我;我曾竭尽全力地去为他宣扬,可他……如果他也宣扬过我的话,那也很少是当着众人的面,而且是采取的另一种方式。他从来就没有帮过或者说过要帮我任何忙。他怎么就成了我的保护者了呢?我怎么就成了他的被保护人了呢?这我以前可没弄懂,现在仍旧不明白。

他对所有的人都程度不同地表现出傲气,这倒是不假,但没有对谁像对我这样的粗鲁。我记得有一次,圣朗拜尔差点儿拿起他的盘子向他脑袋砸过去,因为格里姆当着全桌的人指斥他说谎,粗暴地对他说:“这不是真的。”他除了生来就说话武断,还有着一种小人得志的神气,蛮横得简直到了可笑的程度。他趋炎附势,忘乎所以,竟至摆出一副显贵中最没头脑的人的那种架势。他对自己的仆人从来就是叫“喂!”仿佛仆人多得不计其数,老爷不知谁在当班似的。他让仆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是把钱朝地上一扔,而不是把钱交到仆人的手上。总之,他忘了仆人也是人,不管是什么事,都对仆人倍加侮辱、嫌恶不屑,以至于埃皮奈夫人推荐给他的那个很好的可怜孩子最后辞工不干了。他并没别的什么抱怨,只说是受不了这种对待:他成了这个新“自命不凡的人”的拉弗勒尔。

他既自视甚高,又贪慕虚荣,虽长着两只迷迷糊糊的圆眼睛,一张呆滞发木的脸,却对女人有所图谋,自从与菲尔小姐闹了那段笑话之后,他在好多女子眼里竟成了一颗情种。这使他学起时髦来,养成了女人般的洁癖。他开始修饰打扮,梳妆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大家都知道他涂脂抹粉。我原先是不相信的,后来也开始相信了,不仅是因为看见他的面色鲜亮了,并在他的梳妆台上发现了一瓶瓶的脂粉,而且,有一天早晨,我走进他的房间时,看见他正用一把特制的小刷子在刷指甲,见我来了,仍挺自豪地在继续刷着。我断定,一个能每天早上花两个小时去刷指甲的人,那完全可能会花上点工夫去用白粉把脸上的坑坑洼洼给填平的。老好人戈弗古尔并非尖酸刻薄之人,也挺风趣地给他取了个绰号:“白面魔王”。

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一些可笑的小事,但与我的性格水火不容。这使我终于对他的性格产生了怀疑。我难以相信,一个如此昏头昏脑的人,能够把心放在当中。他总吹嘘自己心地善良,注重感情。可他却有着只有灵魂卑劣者才有的一些缺点,这又如何与他所吹嘘的相一致呢?他既然有着一颗对身外之事始终激情满怀的心灵,怎么会老是为自身的那么多区区小事而操心劳神呢?哦!上帝呀!但凡感觉到自己的心被这种圣火燃烧着的人,总在设法把心思吐露出来,把心中的一切展现出来,总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绝不会作任何的粉饰。

我想起了他的道德纲领,那是埃皮奈夫人告诉我的,也是她所采纳的。这个纲领只有一条,那就是:人的唯一义务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随心所欲。这种道德观,当我听到时,让我不胜感慨,尽管我当时还只是把它当成一句笑话。但是,我很快便看到,这一信条确确实实是他的行为准则,而且后来我有了许许多多深受其害的证明。这也就是狄德罗曾多次跟我谈及但从未向我阐释的那种内心信条。

我还想起好几年前就有人一再地警告我,说此人虚假、玩弄感情,特别是不喜欢我。我还想起了好几个有关的小插曲,是弗朗格耶先生和舍农索夫人讲给我听的。他俩都瞧不起他,而且应是了解其人的,因为舍农索夫人是已故弗里森伯爵的亲密女友罗什舒阿尔夫人的女儿,而弗朗格耶先生当时同波利尼亚克子爵过从甚密,正当格里姆开始踏进王宫府邸()①的时候,他已在那里住了很久了。巴黎的人都知道,弗里森伯爵死后,格里姆如丧考妣,因为他在受到菲尔小姐的严责之后,需要维护他所沽钓而来的名声,而如果我当时眼睛亮堂些的话,本会比任何人都能看得更清楚其中的虚假。他被硬拉到加斯特利府去,痛不欲生的样子装得惟妙惟肖。在府里,他每天早晨都跑到花园里痛哭一场,只要是府中的人能看到他,他便用浸满泪水的手帕捂住眼睛,可是,一旦转过一条小径,有些他没想到的人就会看到他立即把手帕装进口袋,拿出一本书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巴黎,不过,很快也就被人遗忘了。连我自己也忘了这事,只是有一件与我相关的事使我又记起它来。我住在格勒内尔街,病得要死,而他当时住在乡下。一天早晨,他气喘吁吁地跑来看我,说他是刚从乡下赶来的。不一会儿,我便知道,他是头一天从乡下上来的,有人还看见他在看戏哩。

这类事,我想起很多很多,但是,令我感触最深的却是,我很惊奇,自己怎么这么晚才看透他。我把我所有的朋友无一例外地全介绍给了格里姆,他们也全都成了他的朋友。我简直与他形影不离,几乎不愿看到有哪一家我能进去而他却不能进去的。只有克雷基夫人拒绝接待他,而我也就从此不再去看她了。格里姆自己也交了另外一些朋友,有的是凭自己的关系,有的是经由弗里森伯爵介绍。在他的这些朋友当中,没有一个成为我的朋友的。他从来就没有吭过一声,让我至少跟他们认识一下,而且,我有时在他家里遇上的那些人,从来就没有一个对我表示出丝毫的友善来,就连弗里森伯爵也是如此。他是住在伯爵家的,因此,若能与伯爵有点交往,我会很高兴的。弗里森伯爵的亲戚舍恩伯格伯爵也是如此,而格里姆同他关系更加亲密。

不仅如此,我所介绍给他的我的那些朋友,在认识他之前都与我亲密无间,待认识了他之后,全都显然地变了。他从未介绍给我任何一个他的朋友,而我却把我所有的朋友全介绍给他了,并且,他最后全把我的朋友给夺走了。如果说这就是友情的结果的话,那仇恨的结果又该是什么呢?

就连狄德罗一开始也多次提醒过我,说格里姆并不是我的朋友,尽管我对他那么信任。可后来,当他自己也已不再是我的朋友的时候,他便改变了腔调。

我以前处理我那些孩子的办法是用不着别人帮忙的,可我告诉了我的朋友们,目的只是让他们知道,以便在他们眼里,把我这个人看得比本人要好。我告诉的这几个朋友一共是三位:狄德罗、格里姆、埃皮奈夫人。杜克洛是我最应该告诉的,可偏偏我没告诉他。但他知道了这件事。是谁告诉他的?我不得而知。这种不义之事不太可能是埃皮奈夫人所为,因为她知道,如果我也学她的样儿的话,我是有办法狠狠地报复她的。剩下的只有格里姆和狄德罗了,他俩在许许多多的事情上都一个鼻孔出气,尤其是在反对我的时候,因此,非常可能是他俩共同搞的罪恶阴谋。我没有把这秘密告诉杜克洛,因此,他本是有权随便说出这事来的,但我敢打赌,他是唯一保守此秘密的人。

格里姆和狄德罗在共同策划把“女总督们”从我身边夺走的时候,曾努力要把杜克洛拉进来一起干,但遭到了他鄙夷不屑地拒绝。我只是在后来才从他那里得知他们之间在这件事上所发生的事情。不过,从那时起,我已从泰蕾兹嘴里知道了不少情况,看出这其中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看出他们如果说是不想拂逆我的意愿的话,也是想摆布我,至少是要瞒着我,或者他们是想利用这两个女人来当工具,以实现什么阴谋。这一切肯定不是正大光明的。杜克洛的反对就无可辩驳地证明这一点。谁愿意相信这是友谊,那就相信去好了。

这种所谓的友谊让我在家里家外都必定要倒大霉。多年来,他们同勒瓦瑟尔太太经常不断地长谈,明显地改变了这个女人对我的看法,而这种看法的改变肯定是于我不利的。他们在这些鬼鬼祟祟的晤谈中都议论了些什么?干吗那么讳莫如深的?老太婆说的话就那么有趣,让他们如获至宝?就那么重要,非得捂得严严实实不可?三四年来,他们的这种秘密会议一直持续不断,我原先一直觉得可笑极了,但转而一想,我开始觉着惊诧了。要是我当时就知道这个女人在跟我捣什么鬼的话,这惊诧就会成为焦虑不安了。

尽管格里姆在外面大肆标榜他对我热情备至,可他对我的腔调却很难看出他所谓的热情来。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未曾得到过他的丝毫好处,而他所假装对我抱有的仁慈非但对我无益,反而有害。他甚至尽其所能地断了我所选择的那个行当的财路,因为他把我描写成一个差劲儿的誊抄者。我承认他这一点倒是说对了,但这不该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是信口雌黄,便另觅了一个誊抄者,把凡是能拉走的主顾全给我拉走了。就好像他就是计划着让我依附于他,依赖于他的威望来讨生活,并且要把我所有的路全给堵死,逼我就范。

在仔细想想这一切之后,我的理智终于告诉我,不该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往好处想了。我看出他的性格至少是很可疑的,至于他的友情,我断定那是虚情假意。随后,我便决心不再见他,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埃皮奈夫人,并向她表明我这么做的无可辩驳的依据。不过,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说的是哪些依据。

她强烈地反对我的这一决定,可对我的依据又不太知道如何说是好。她尚未同他统一口径。但第二天,她没有对我亲口解释,却交给我一封很巧妙的信,是他俩一起拟就的。她通过这封信,为他的不外露的性格辩解,而对事实只字不提,并且指责我不该怀疑他不忠于自己的朋友,敦促我与他重修旧好。这封信(见信函集A,第四十八号)使我拿不定主意了。在我俩后来的一次谈话中,我发现她比第一次有所准备,我被她完全说服了。我甚至相信我可能是想岔了,这么看来,我真是很对不住一个朋友,应该赔礼道歉。总之,由于我已经一半出于自愿一半出于软弱,对狄德罗、奥尔巴什男爵作出过我本该要求对方做的一切主动和好的表示,我就像是乔治·唐丹()①似的去了格里姆先生家,为他对我的冒犯而请求他原谅,始终是错以为,只要态度温和、方法得当,没有解不了的冤仇。这种错误的想法使我一辈子总是在自己的假朋友面前唯唯诺诺的。其实,恰恰相反,恶人的仇恨越是找不到根由就愈发地强烈,越是觉得自己不对就越是恨对的那个人。我仅凭自己的亲身经历就可以从格里姆和特隆桑身上找到对这一论断的很有力的证据。他俩由于兴趣、爱好和怪癖所致,竟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根本就找不出我有任何对不起他俩的地方。他们的怒火日甚一日,就像老虎一样,越是迁就它,它就越是要发虎威。

我期待着格里姆因我屈尊俯就和主动和解之举而感动不已,会张开双臂,以诚恳真挚的友情来接待我。可他竟像是罗马皇帝,板着面孔,我还从来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的。我对他的这种态度没有丝毫的准备。当我十分尴尬地扮演着很不适合我的那个角色,怯生生地说了几句来见他的原因之后,他非但没有对我开恩,反而极其傲慢地说了一连串他事先准备好了的训词,列举了他罕见的美德,特别是在对待友谊方面。他长时间地着重在一件事上,这事起先让我非常震惊,那就是大家看到他的朋友始终都是那么多。他一边在说,我一边心里在犯嘀咕,我若是成了他这个信条的唯一例外,那我可就惨透了。他一个劲儿地反复叨叨这一点,而且在装腔作势,使我想到,如果他在这一点上只是道出内心的情感的话,他就不会对这条格言如此上心。其实,他是在利用这个来帮助他达到往上爬的目的。在这之前,我也是同样的情况,总是保住所有的朋友。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没有失去过一个朋友,除非是因为死了。可是在这之前,我就从没把这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把这当成自己的一个信条。既然我俩彼此都有这一优点,如果他不是想先剥夺去我这一优点的话,那他一个劲儿地叨叨这事干什么?然后,他便处心积虑地举出证据来羞辱我,说我俩的共同朋友都偏爱他而不是我。我同他一样清楚,确实如此,但问题是这种偏爱他是怎么弄来的?是因为他德高望重还是善耍手腕?是自己的威望在提高还是竭力地在贬损我?最后,当他尽情地在我俩之间拉大了距离,使我感到他就要施与我的宽大实属不易之后,便给了我一个吻,以示和解,还微微地拥抱了我一下,就像是国王在拥抱新骑士一样。我仿佛从云端跌落下来,茫然不知所措,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这个场面宛如老师在训斥他的学生,最后免了他皮肉之苦而已。我每每回忆及此,总感到根据表面现象去判断有多么骗人,而庸俗之辈又极其重视表面文章。而且,我还感到,常常是有罪之人极其大胆、极其自傲,而无辜者却总是羞愧难当,尴尬窘迫。

我俩算是和好了,这对于我那颗任何纷争都将引起它痛苦不堪的心来说,终归感到轻松一些。大家可以料到,这样的一种和好是不会改变他的态度的,它只不过是剥夺了我对他抱怨的权利而已。因此,我决定忍受一切,不再吭一声。

这么多接踵而来的忧愁,压得我喘不上气来,使我无力再控制住自己。圣朗拜尔没给我回信,乌德托夫人对我也疏远了,我不再敢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便开始害怕起来,生怕在将友谊当作心中偶像的同时,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去。经过这件事之后,与我交往的所有人中,只剩下两个人还让我仍旧表示敬重,我的心还能对他们予以信赖:一个是杜克洛,自从我来到退隐庐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另一个是圣朗拜尔,我认为只有把我的心思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出来,才能很好地弥补我的过错,于是,我便决定一五一十地向他彻底忏悔,但绝不连累他的情妇。我并不怀疑,我这个选择仍旧是我的激情的一个陷阱,为的是与她更接近一些。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是真想毫无保留地扑到她的情人的怀抱中去,完完全全地听从他的指引,把心全都掏出来给他。我一直打算给他写第二封信,我相信他是会回信的,可是,我突然间得知他没有回我第一封信的悲惨原因:那场战争太艰难了,他没有能够扛得住。埃皮奈夫人告诉我说,他刚刚瘫痪了。而乌德托夫人也终因忧伤过度,自己也病倒了,无法立即给我写信。两三天后,她从巴黎——她当时在巴黎——告诉我,他已被送往亚琛洗矿泉浴去了。我不想说这个悲惨的消息让我同她一样的痛苦悲伤,但我不相信这个消息给我造成的忧伤会小于她的痛苦与眼泪。我见他病成这种样子,又担心是焦虑不安促成他病得这么厉害,所以心里难过极了,比以前我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更加触动我的心。我痛切地感到,按自己的估计,我没有必需的力量来承受如许的悲伤。幸好,这位慷慨大度的朋友没有让我长久地待在这种痛苦之中。他尽管病魔缠身,但并未忘记我,我很快便从他的亲笔信中得知,我把他的心情和病体估计得太严重了。不过,现在该是讲述我命运的大动荡的时候了,是该把我的一生分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的那个灾难的时候了。由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这个灾难却产生了极其可怕的后果。

有一天,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埃皮奈夫人竟派人来找我。我一进她家门,便发现她的眼神和整个举止中有一种慌乱的神色。她平常是不这样的,世界上没有谁比她更会控制自己的表情和举止,为此我更加惊诧不已。她对我说:“我的朋友,我要去日内瓦了,我的胸部不适,身体垮得厉害,因此必须抛开一切事情,去找特隆桑看看。”这个决定如此突然,又时值入冬,所以我非常的惊讶,特别是我刚离开她才三十六小时,我走的时候,她根本没提这事。我问她将带谁一起去。她告诉我说,带她儿子和德里南先生一起去,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您呢,我的大熊,您不一起去吗?”由于我并不相信她这话当真,而且她知道在入冬季节,我几乎出不了房门,所以我便打趣地说,一个病人去陪另一个病人只有添乱。她自己看上去也不是真心邀我同往,所以这事也就过去了。我们只谈了谈出门的准备事项。她正在紧赶着准备,决定半个月后动身。

我用不着太多的洞察力便明白此行有一个瞒着我的秘密动机。这个秘密,这家人家的人全都知晓,唯独瞒着我一个人,但第二天就被泰蕾兹发现了,是总管泰西埃从女仆口中得知后告诉她的。尽管我不是从埃皮奈夫人口中得知这一秘密的,我没有为她保密的义务,但是这一秘密同把它传给我的那些人关系太密切了,所以我不能连累他们,因此,我对此事将避而不谈。不过,这些秘密虽说是从来没有,也将永远不会从我的嘴里或从我的笔端泄露出去,但因为知道的人太多了,所以不会不被埃皮奈夫人的所有的圈中人知晓的。

我得知她此行的真正动机之后,便看出有一只仇家的手在暗中使劲,想让我成为埃皮奈夫人旅途中的护送人。不过,她并没有太坚持,所以我也就没把这事看得挺认真,并且觉得好笑,要是我傻乎乎地接受下来,那才真是当上了一个好看的角色了。不管怎么说,我的拒绝反倒让她占了大便宜,因为她终于说服其丈夫送她前去()①。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狄德罗的便笺,我将它转录于后。这张便笺只是折了一下,里面的内容谁都能一目了然。它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托埃皮奈夫人的亲信、其子的家庭教师德里南先生转交给我的。

狄德罗的便笺(信函集A,第五十二号)

我生来就是喜欢您并让您苦恼的人。我听说埃皮奈夫人要去日内瓦,但没听说您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您对埃皮奈夫人感到满意,您就该陪她一起去;如果是不满意的话,那就更应该陪她去。您是否对她施与您的恩惠感激不尽?这正好是个机会,您可部分地偿还所欠之情,感到宽慰。您一生之中还能找得到另一次机会来向她表达您的感激之情吗?她将前往一个仿佛从云端坠入的国度。她玉体欠安,需要娱乐和消遣。又时值冬季!喏,我的朋友,您以身体不好加以回绝,这理由可能比我想象的要有力得多。但是,您今天难道比一个月之前以及入春之后身体还要不好吗?您三个月之后将去旅行,难道就比今天方便得多?要是我,告诉您说吧,如果我受不了鞍马劳顿,我将拄上一根棍,跟随她去。再说,您难道不怕别人对您的行为说三道四吗?有人将会怀疑您不是忘恩负义就是另有苦衷。我很清楚,您不管怎么做,都将总是有良心可以替您做证的,但光这个就够了吗?您难道可以如此这般地忽视他人的做证吗?不管怎么说,我的朋友,我之所以写这张便笺给您,既是想对得起您,也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如果它使您不快,您就把它烧掉好了,以后也无须再提,就当是我根本没有写过。我向您致意,我爱您,拥抱您。

我一边读着,一边气得发抖,两眼发花,几乎没有读完,但这并未妨碍我看出狄德罗信中的花招。他是在装出一种比他在其他所有的信中更加温柔、更加亲切、更加真挚的口吻。在其他的信中,他顶多称呼我“我亲爱的”,连“朋友”二字都不屑冠之于我。我一看便知此信为何要通过他人之手转交给我了,那信上的地址、折叠的方式等等,相当笨拙地露了馅。因为我们互相通信通常是通过邮寄,或者是通过蒙莫朗西的信使捎带,而他利用的这个办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当我怒火稍息,可以动笔的时候,我草草地给他回了一信,立即从我当时住的退隐庐,拿到舍弗莱特去给埃皮奈夫人看。我当时都气糊涂了,想把我的回信连同狄德罗的信一并亲自念给她听。下面就是我的回信:

我亲爱的朋友,您既不可能知道我对埃皮奈夫人有多么感激,也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报答她对我的恩惠;您既不知道她此行是否真的需要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希望我陪她去;既不知道我是否可能前往,也不知道我不能去的种种理由。我并不拒绝同您讨论所有这些问题,但是,在讨论之前,您得承认,您不事先想一想,就二话不说地规定我该怎么做,亲爱的哲学家,这等于是像个大糊涂虫似的在大发议论。我觉得其中最坏的是,您的意见并非出自您个人。除了我的脾气不好,不愿让第三者或者第四者以您的名义来牵着我的鼻子走而外,我还觉得这种转弯抹角之中有某些花招,与您的坦率很不合拍。而且,为您着想,也为了我,您今后还是别这样的好。

您担心有人对我的行为说三道四,不过,我敢说,像您那样的一颗心是不敢把我的心往坏处想的。如果我能更多地像其他人一样的话,他们也许会把我说得好一些。愿上帝保佑,别让我受到他们的赞许!随恶人怎么去窥探我、评说我好了,我卢梭生来就不怕他们,您狄德罗也从不会听信他们的。

您说如果您的便笺使我不快,就让我把它扔到火里,以后也无须再提!您以为我会就这么忘了从您那儿来的东西?我亲爱的,您在给我造成痛苦的时候,太不在意我的眼泪了,正如您在劝我注意自己的身体时不在意我的生命和健康一样。如果您能改弦更张的话,您的友谊就会对我更加地温馨,我也就因此而少让人可怜了。

我走进埃皮奈夫人的房间,发现格里姆同她在一起,我高兴极了。我大声地、清亮地把那两封信读给他们听,理直气壮得令自己都难以相信,而且,读完之后,还补充了几句,也一样的振振有词。我发现他俩看到平常那么怯懦的一个人竟然如此大胆,感到十分沮丧、茫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我还特别看到那个盛气凌人的人垂下了眼睛,不敢正视我那闪亮的目光,但与此同时,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在发誓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而且,我深信他俩在分手之前一定先密谋一番。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乌德托夫人转给我的圣朗拜尔的回信(见信函集A,第五十七号),信上的地址仍是沃尔芬毕台尔,日期是在他病倒后不久。我写给他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所以他的回信才姗姗来迟。这封回信给了我一些安慰,这正是我此时此刻所急切需要的。信中充满了敬重和友谊,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以不辜负他的这番盛情。从这时起,我便恪守职责。要是圣朗拜尔不是那么通情达理,那么慷慨大度,那么忠厚正直,我肯定是万劫难复了。

天气转凉,大家都开始离开乡下。乌德托夫人通知我她打算来山谷向我告别的日子,并约我去奥博纳相见。这一天恰巧是埃皮奈夫人离开舍弗莱特去巴黎做完去旅行的准备工作的日子。幸而她早晨动身,我还来得及与她告别之后,去同她的小姑子一道午餐。我兜里装着圣朗拜尔的信,我一边走,一边又读了好几遍。这封信能防治我的软弱病。我下定决心,并且真的做到了把乌德托夫人看作我的女友和我朋友的情妇。我同她单独共度了四五个小时,心里有着一种极其甜美的平静,即使就享受而言,甚至都比我以前在她身旁所感受到的狂热更美不胜言。由于她非常清楚我的心没有变,所以她对我为克制住自己所做的努力大为感动,更加敬重我,而我也很高兴地看到,她对我的友谊根本没有消逝。她告诉我圣朗拜尔不久就要归来,因为他虽说是已经康复,但无法再忍受战争的艰辛,正准备退役,回到她的身边来平平静静地生活。我俩拟订了三人亲密无间地相处的美好计划,而且此一计划可望长期执行。因为此计划是基于所有那些能把多情而正直的心聚在一起的那种感情,而我们三人都挺有才能和知识,可以自给自足,无须外人相帮。可惜啊!我在沉醉于这种极其甜美的生活的希冀之中时,竟没太去考虑正在一旁等着我的现实生活。

我们随后谈到了我当时同埃皮奈夫人的关系。我把狄德罗的信连同我的复信一起拿给她看,并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给她听,并告诉她我已决心离开退隐庐。她强烈地反对,其理由在我心中都非常的有分量。她向我表示她是多么希望我去日内瓦旅行,可又想到我一拒绝,就必然连累了她。这一点狄德罗的信似乎早已说到了。然而,由于她像我一样十分清楚我的理由,她也就没有坚持。但她硬要我不惜任何代价地避免把事情张扬出去,要我找一些很合情合理的理由来解释我拒绝去的原因,免得别人无中生有地瞎猜测,说她有什么蹊跷。我对她说,她给我强加了一项不易完成的任务,但我已决定不惜名誉也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所以在名声让我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我可以优先考虑她的名誉问题。大家马上就会看到我是否很好地实践了这个诺言。

我可以发誓,我那痛苦不幸的激情丝毫未减其热力,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像那一天那样强烈地、温情地爱着我的索菲。但是,圣朗拜尔的信、责任感以及对负义的深恶痛绝,使得我在整个这次相会之中,竟完全能够坐怀不乱,我连想吻她的手一下都没有。分别的时候,她当着仆人们的面,吻了我一下。这个吻同我以前在树荫下有时偷偷地给她的吻大为不同,但对我是一种保证,使我恢复了自控的能力。我几乎可以断定,如果我的心有时间在平静之中坚强起来,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彻底康复了。

我同乌德托夫人的私人关系到此就结束了。这种关系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性,按照其表象作出判断。但是,在这种关系之中,这位可爱的女子在我身上激发的热情,也许是任何男人都未曾感受到的最激烈的热情,由于双方为义务、为荣誉、为爱情、为友谊而作出的罕见而痛楚的牺牲,将光照日月,可鉴世人。我俩在对方的眼里都拔得太高,不可能轻易地就自甘堕落。只有不配受人尊敬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抛却这如此宝贵的尊敬。感情之强烈可能使我们去犯罪,但也正是这种强烈感情在阻止我们去犯罪。

就这样,在同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保持了长久的友谊,而对另一个怀着一种极其强烈的爱之后,我在同一天里,分别地向她俩道别了:一个是此生未再相见,而另一个则只是又见过两次。我以后将叙述在什么情况之下又见过这另一个的。

她俩走了之后,我陷入极大的窘迫之中,要完成如许紧迫而互相矛盾的义务,都是我的不谨慎所造成的。要是我处在正常情况之下,此次日内瓦之行经人提出并被我拒绝之后,我尽可以安安生生地待着,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但是,我已经把此事弄成了一件无法就此了结的事情了,除非离开退隐庐,否则免不了日后要作些解释,可我刚刚答应乌德托夫人不搬走的,起码是眼下不搬走。再说,她曾经要求我向我所谓的朋友们就我拒绝这次旅行表示歉意的,免得有人把我的拒绝归咎到她的身上。然而,我无法说出真正的原因而又不冒犯埃皮奈夫人。就她对我所做的一切而言,我肯定是欠她的情的。我思来想去,发现自己身处于严酷而不可避免的抉择:要么对不起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要么对不起我自己。我选择了后者。我坚决彻底地、毫不动摇地作出了这一抉择,大有一定要洗刷将我逼到这种山穷水尽地步的那些过错的大义凛然之气概。这种自我牺牲,我的仇家会大加利用,也许他们正等着我这样哩,它使得我名誉扫地,而且由于他们的精心策划,使得公众对我的敬重消失殆尽。但是,它却恢复了我对自己的敬重,使我在种种磨难之中得到了慰藉。大家将会看到,这不是我最后一次作出类似的牺牲,也不是人们利用来抨击我的最后一次自我牺牲。

格里姆看上去像是唯一没有插手此事的人,因此,我决定向他说说明白。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阐明了我想把这次日内瓦之行视作我的一种义务之可笑,说明了我若是一同前去,对埃皮奈夫人既无用又麻烦,以及因此而给我本人带来的种种不便。我实在憋不住,在信中流露出我是知道底细的,而且让他知道,我觉得很奇怪,大家都声称我该陪同前往,而他则可以不去,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到他。在这封信里,我因不能明确地说明自己的理由,只好东拉西扯,从而使社会上一般人看来,我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但是,这封信对于像格里姆这样的人来说,是含蓄和谨言慎行的典范,因为他们是了解我所没有说出的底细、并完全了解我的做法之正确的。我在假定我的其他朋友也持狄德罗同样的看法,以便暗示乌德托夫人也曾有过这种想法的时候,甚至都不害怕别人再添加一个对我的偏见。乌德托夫人确实是这么想过,后来听了我的理由之后,她才改变主意的,这一点我瞒下没说。我为了让她不遭人怀疑同我串通一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我对她的不满。

这封信的结尾,对对方表示了极大的信赖,换了别人一定会深受感动的。我在要求格里姆考虑我的理由并随后向我说明他的看法的时候,明确地对他说,不论他是什么意见,我都会遵从的,而且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哪怕他说我应该去,我也会照办的。因为,埃皮奈先生既然亲自陪同其妻前往,我也陪着去的话,问题也就不大了。而这之前,他们是首先想把这差使交给我,见我不肯,才找的他。

格里姆拖了很久才回我信,而且信写得很特别,我将转录于下(见信函集A,第五十九号)。

埃皮奈夫人动身的日期推迟了。她儿子病了,必须等他痊愈。我将细想您的来信。您老老实实地待在您的退隐庐吧。我将会及时告诉您我的意见的。由于她近几天内不会动身,也就没什么好着急的了。在此期间,如果您觉得合适,您可以向她提出您愿为她效劳,不过我看提不提都是一回事,因为我同您本人一样了解您的处境,我相信她是会对您的提议作出应有的答复的。您这么做的唯一好处,我看就是您将可以告诉那些非要您去的人,如果说您没陪着去的话,那并不是说您未曾主动提出来过。此外,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非要说哲学家是大家的代言人,为什么就因为他的意见是要您去,您就以为您的所有朋友都在这么想。如果您写信给埃皮奈夫人,她的回答就能作为您对所有那些朋友的反驳,因为您心里总是想着要反驳他们。再见了,问候勒瓦瑟尔太太和“刑事犯”()①。

读了这封信,我甚为震惊,焦虑不安地想弄明白这信是什么意思,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他不简单明了地回复我的信,反而花时间去胡猜乱想,仿佛他以前已经花了不少时间还嫌不够似的。他甚至通知我,让我耐心等待,少安毋躁,仿佛牵涉到的是一个需待解决的深奥问题,要么就是他好像有什么心思,不想让我知道,直到他想告诉我为止。他这么小心翼翼,这么拖拖拉拉,这么神秘兮兮,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能这么对待别人的信赖不成?这种行为难道算是正直、善意的不成?我对这种行为尽量往好处去找点理由,但徒劳无益,根本就没有找到。不管他是什么意图,如果是同我的相反的话,他的地位使得他的意图容易实现,而我因地位所限,是不可能阻止他的。他是一位显要亲王家的红人,交际又广,在我们共同的交际圈中,大家都围着他转,他的话犹如圣谕,所以以他那惯常的机敏,很容易便能使他的全部机器转动起来。而我呢,势单力薄地待在退隐庐中,远离一切,没有人给出主意,没有任何交往,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只有老老实实地待着。我只不过给埃皮奈夫人写了一封信,探问她儿子的病体,信写得十分客气,但并未上人圈套,去提议同她一起走。

我在这个狠心的人把我推入的那种极度的忐忑不安之中,仿佛等于有数百年之久,终于在八九十天之后,得知埃皮奈夫人已经走了,并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此信只有七八行,我竟没有读完……那是一封绝交信,但所用的词语,只有怀有血海深仇之人才会写得出来,却因只想侮辱别人,反而显得愚蠢至极。他说凡是他去的地方,都不许我露面,仿佛那是他的世袭领地,未经准许,我不得入内似的。这封信,若是看的时候稍许冷静一些,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我没有把这封信抄录下来,甚至也没有读完,便立即给他退了回去,并附上下面这封信:

我一直不想怀疑您,尽管我的怀疑是正确的。我真恨自己这么晚才看透您。

我把您从容不迫地构思的信退还给您,那说的不是我。您可以把我的信拿给全世界的人看,并公开地恨我好了,这样您反倒可以少了一点虚伪。

我所说的他可以把我的上一封信拿给人看,指的是我回答他信上的一段话。根据他的那段话,大家可以看得出来,他在这件事上有多么老谋深算。

我说过,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我的信可能在很多方面让人抓住把柄。他很高兴地看到这一点,但是,怎么才能利用这有利的一点而不把自己给牵连进去呢?他若是把我的那封信拿给人看,就可能遭人指责,说他辜负自己朋友的信任。

为了摆脱这一困境,他便想出同我绝交,而且其手段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并且在信中说他如何照顾我,不把我的信拿给别人看。他深信不疑,我在气头上,肯定要拒绝他的那种虚情假意的小心谨慎,让他把我的信拿给所有人看的:这正是他所希望的,而且,一切都像他安排好的那样发生了。他把我的信传遍了整个巴黎,而且还按照他的方式加以解说,但是他的解说未能获得他所企盼的全部成功。他巧妙地征得我同意把信让大家看,但这并没让他免遭人们的非议,大家认为他是在随意抓住我的一句话来坑害我。大家总是在问,我同他有什么个人恩怨,使他竟如此这般地仇恨我。最后,大家都觉得,即使我有天大的不是,逼得他非同我绝交不可,那么,就算是友谊没有了,友谊所赋予的一些权利还是应该尊重的。但是,不幸的是,巴黎人很轻浮,当时的这些看法被忘记了,不在场的倒霉者被人忽视了,得势之人由于在场而让人敬畏。阴谋和恶毒的活动在继续着,花样翻新,而且,很快,它那不断产生的效果便将此前的所有一切给抹杀掉了。

这就是那个人,在那么长期地欺骗了我之后,怎样最后摘下了假面具,深信自己已把事情处理到这种地步,无须再对我戴着假面具了。我去除了生怕对这个恶棍有失公允的担心,让他自个儿去扪心自问,不再去想他了。我收到这封信的一个星期之后,又接到埃皮奈夫人的一封信,是从日内瓦寄来的,是对我上一封信的回信(见信函集B,第十号)。我从信中她生平第一次使用的口气看出,他俩是共同策划的,相信自己的种种计谋必然成功。我还看出,他俩把我看作一个到了山穷水尽地步的人,今后可以毫无危险地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我的处境的确是悲惨至极。我看到我所有的朋友均离我而去,而我却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以及为什么离去的。狄德罗吹嘘自己仍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可他答应来看我都已经有三个月了,却压根儿没有来过。我已感到冬天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旧病复发了。我的体质虽然健壮,但毕竟受不了那么多的气恼情绪的打击。我已筋疲力尽,既无力气也无勇气去抵御任何事情。即使我早已说定,即使狄德罗和乌德托夫人一再劝我此刻搬出退隐庐,我也不知道搬往何处,不知道怎么才能蹒跚而至新的地方。我一动不动,麻木不仁地待着,既无法有所作为,也无法进行思考。只要一想到要迈上一步,写上一封信,或者说上一句话,我都会浑身发颤。可是,我又不能接到埃皮奈夫人的信而不加批驳,除非我自己承认理应受到她和她的朋友对我的虐待。我决定把我的心情和决心告诉她,因为我从来也不怀疑她会出于人道,出于慷慨,出于礼貌,出于我一直认为她身上具有的、尽管是恶劣的那种情义而忙于认可的。下面就是我的那封信:

假如人能因痛苦而死的话,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不过,我终于拿定了主意。我俩之间的友谊终止了,夫人,但是,已不复存在的友谊仍旧有一些权利,我是知道尊重它们的。我一点儿也没忘记您对我的好处,您尽可以放心,我对您仍怀着一个不再被人爱的人所能有的感激之情。其他的话就都不必说了:我有自己的良心,而我请您也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我曾想过离开退隐庐,而且也应该如此,可有人认为我必须在这儿待到春暖花开。既然我的朋友们要我这样,我就待到春天吧,如果您同意的话。

一七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退隐庐

这封信写完、发出之后,我便只考虑着安心待在退隐庐,养养身子,养精蓄锐,并采取一些措施,以便来年春天悄无声息地离去,而不显出绝交的架势。可是,格里姆和埃皮奈夫人并不这么想,一会儿大家就知道了。

几天过后,我终于有幸接待了狄德罗的那一次屡应屡爽的来访。这次来访来得再及时不过的了。他是我最早的朋友,而且几乎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朋友,大家可以想象得出我在彼时彼刻见到了他该有多么高兴。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向他倾诉。有许多大家在他面前隐瞒着的、掩饰了的或者捏造的事情,我都对他说明白了。对所发生的一切,凡是我能告诉他的,我都告诉了他。我并未假惺惺地要瞒着他已非常清楚的事,也就是一种既不幸又疯癫的爱使我身败名裂的那件事。但是,我始终没说乌德托夫人知道我的爱,或者,我至少是没有承认我向她吐露过我的爱情。我跟他谈起了埃皮奈夫人为了弄到她小姑子写给我的那些非常纯真无邪的信而使用的很不像话的手段。我想让他从埃皮奈夫人企图迷惑的两个女人的嘴里直接听到那些详情。泰蕾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不过,轮到她母亲告诉他时,我听见她一口咬定她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当时真的惊得目瞪口呆。她就是这么说的,而且,没有改过口。不到四天之前,她还亲口对我唠叨过这件事,可是,当着我朋友的面,她却冲着我矢口否认了。这样一来,我觉得该下定决心了。我当时深切地感到,把这么一个老太婆如此长期地留在自己身边,真是太失策了。可我并没有因此而痛骂她一顿,我几乎不屑于对她说上几句鄙夷的话。我感到我欠她女儿不少的情,女儿坚贞不渝的正直与其母的卑鄙懦弱有天壤之别。但是,从那时起,我对老太婆的主意已经拿定了,只等着时机一到便付诸实行。

这个时机比我预想的来得要早。十二月十日,我收到了埃皮奈夫人对我上一封信的复信(见信函集B,第十一号),内容如下:

在好几年当中,我给了您所有一切可能的友谊和关照,可我今后只能对您表示爱莫能助了。您很不幸。我希望您的良心能同我的一样平静。这对您的生活之安宁可能是不可或缺的。

既然您想离开退隐庐,而且您也应该如此,我很惊奇您的朋友们却挽留了您。要是我的话,我就根本不会就自己的义务去向我的朋友们请教的。因此,关于您的义务,我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一日,于日内瓦

如此出乎意料而且又如此明白无误地下达的逐客令,容不得我有片刻的迟疑。不管天气如何,不管我的状况怎样,哪怕是我得在林中业已白雪覆盖的大地上过夜,也不管乌德托夫人会说什么、做什么,反正我是得走了。我虽然很想凡事都要讨乌德托夫人的欢心,但毕竟不能丢了自己的老脸。

我处于一生中最可怕的山穷水尽之境,但我的主意已定。我发誓,不管怎么个情况,反正第八天就不再睡在退隐庐。我开始拾掇自己的衣物,决心宁可把它们扔在露天地里也要在第八天把钥匙还掉,因为我极其想在人们写信到日内瓦并接到回信之前把一切料理完毕。我有着一种从未感觉到的勇气:我所有的力量又恢复了。这是荣誉和愤怒还给我的,是埃皮奈夫人所未曾料到的。运气也壮了我的胆。孔代亲王的财务总管马达斯先生听说了我的窘境,派人让我到他在蒙莫朗西路易山花园的他的一座小房子去住。我急切而感激不尽地接受了。交易很快就谈妥了,我匆忙地让人买了点家具,加上我们原先有的,可供泰蕾兹和我起居之用。我费了很大精力和钱财,让人把我的东西用车拉了去。尽管是冰天雪地,我两天工夫就把家搬完了,十二月十五日便把退隐庐的钥匙交还了,事前还把园丁的工资付了,但房租我是无法付的。

至于勒瓦瑟尔太太,我郑重地对她说,我们得分开了。她女儿想说服我,但我不为所动。我让她带上她女儿和她共有的所有衣物家什,坐上邮车去了巴黎。我还给了她一些钱,并且保证替她付房租,不论她住在自己的孩子家里还是别处,并且保证尽我所能赡养她,只要我自己有吃的,就绝不让她饿着。

最后,在我到了路易山的第三天,我便给埃皮奈夫人写了下面这封信:

夫人,当您不赞成我再住下去的时候,我就搬出了您家的房子,没有什么比这再简单和必要不过的了。知您不同意我在退隐庐过完冬天之后,我便在十二月十五日搬走了。我命中注定不由自主地住进来,也不由自主地搬出去。我感谢您敦促我搬进去住,如果我付出的代价小点的话,我当更加感激您。再有,您认为我很不幸是对的。世界上没有谁比您更清楚我该是多么不幸。诚然,选择错了朋友是个不幸,但是从那么甜蜜的错误中醒悟过来的不幸则是更加残酷。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于蒙莫朗西

以上是我住进退隐庐以及逼我搬出的种种缘由的忠实记录。我未能中断这番叙述,而且,极其精确地记述下来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一生中的这段时期对我以后的生活有着一种一直波及我生命最后时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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