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权衡(1 / 2)
何立知道自己失言了,赶忙递给杨青山一双新筷子,又把掉到地上的筷子捡了起来放在一边。他望着杨青山阴晴不定的面容,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憋了半天却也只得笑呵呵地说出一句:“这酱牛肉确实挺好吃的啊。”
杨青山皱起了眉,细细打量起坐在对面的何立:他想,若他对面坐着的是齐星楠或是程轩,甚至是他们海军学院的任何一个学生,谁能这般进退无度?谁又能有胆量与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于是流眄之间终得一派澄明阔朗:他知道何立这人虽然看起来温和清隽,但说话办事绝不是个会拖泥带水的,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年轻人的这股冲劲儿竟会这般毫无保留地用到自己身上。
何立吞了吞口水,最终觉得还是有什么说什么来得痛快实在:“杨老师,学生一时失言,还请您万勿放在心上。”
杨青山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我相逢相识的时日并不算短,你问这些也算不得逾越。更何况你身上担着的还有江宁何家,与人结交小心些也是常事。”
“不是的,”何立本能地反驳道:“才不是这样。”千万沉重思绪一时间全部涌向喉咙,竟噎得他心里阵阵发堵,于是说话愈发不合时宜:“杨老师,这么多年了,您就没有一个能真心实意交心的人吗?”
交心的人?这孩子怎么愈发没分寸了。杨青山垂下眼睑不再看他:“曾经有过。”
“曾经?”何立接着问道:“那现在呢?”
“他们早就进了鬼门关了,哪来的现在?”杨青山猛地抬起眼,看到的却不是眼前这个赤诚清澈的少年郎,而是前人在烈焰之中折得粉碎的筋骨血肉。一派安宁之中,他却又窥见了当年侯府的那场大火,以及冲天火光里歇斯底里地拼了命想给他留下几分念想的那些人。他不敢想他曾经良师益友们的府邸被抄检时是何等光景,那时他正被关在漆黑阴湿的牢狱里,自身难保又束手无策。
“你先管好你自己家里的生意吧。”杨青山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想走:“防范洋人自然应该,但也得防范郑大人在朝廷的宿敌。这些事向来都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只是华洋商战,你们何家自然是不怕的,可若是大兴内耗,有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那真就不好说了。”
只是他刚一站起来便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道话说明白了没有,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杨青山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醒时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满屋里漆黑一片。天虽不算冷却有人帮他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窗也关得严丝合缝,使得他身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赶忙把被子掀开,本想坐起来,却惊动了趴在他床边的江嫣嫣。
“义父,你醒啦?”小女娃早已适应了这样的漆黑,赶忙把水递给杨青山:“头还疼吗?”
“还好,你莫要担心。”杨青山接过水杯喝了几口,披上外套去打开了窗,又把床头矮柜上的半截蜡烛点上。他看着嫣嫣的头发睡得有些乱,便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来跟义父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一个大哥哥把你背回来的,”见杨青山醒了嫣嫣自然激动无比,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个大哥哥又高又瘦,力气却不小,他把你背回来的时候可担心了。当时一块儿回来的还有一个大夫。”她望着杨青山:“大哥哥走之前把窗户都关了,说是怕你着凉,还跟我说你没什么大事,只是,”何立跟她说的原是急火攻心,可这小娃娃哪里能记得住这样的词,此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急得眉头紧蹙小脸通红:“心急。”
“心急?”杨青山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揉了揉嫣嫣的脑袋,温和地笑着:“是义父不好,让小嫣嫣担心了。快去睡吧。”
嫣嫣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才说:“义父,我去睡了。”
“好。”杨青山笑了:“好好睡吧,明天义父再去给你买些好吃的回来。”
杨青山的住处总共有三间屋子,从前有一间里屋一直空着,如今有了嫣嫣刚好给她住。他陪着嫣嫣过去,看着那小女娃睡下,又缓步踱回自己屋里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心里乱得很,无外乎是关于那人的。他发现何立这孩子总是喜欢拨动他心里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弦,他北安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皇权在上亦不折腰,更不用说自家的生死与荣辱。可就在何立的三言两语之间,他竟然就这样心甘情愿地缴械投降。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何立在他面前哭的时候:那时这人即将启程去往大西北的兰州。自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不知前路风雪漫漫,却也要特意来与自己道个别。
杨青山知道这孩子是极为较真的性子,当初自己无心的一句恩怨两清便能让他记挂这么久。他十分清楚地记得他看着那人落泪时的心绪:那时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牵动着,随着那人的眼泪一起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原来佳人垂泪竟与山河飘零一同皆是北安侯此生最见不得的憾事。
他静静地躺着,看着月光缱绻入户,又细细地铺在了地上。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先前在政事上的离经叛道已经让他落到了这步田地,若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毁的便不止是他个人的命途,而是北安侯世世代代上百年的清誉。更何况何家如今处境艰难,杨青山知道自己本就是西太后的眼中钉,中堂大人陆泽秀又惯会讨西太后的欢心,是何家在朝廷倚仗的郑大人的宿敌,若自己此时不顾一切地掺和进去,只怕就连何家也难以保全。
何立初生牛犊不知道其中厉害,可他杨青山不能任性。他是行于独木桥上的人,前后有无数的牵扯,可摇摇欲坠中他始终明白,此生尽力死不足惜,他却舍不得让何立与他一起淌这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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