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2 / 2)
梁遇道:“差点儿就出事了,好在太医们想尽法子救回来,只是我瞧着不好,司礼监也得暗暗准备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事儿就出来了。”
月徊一时惘惘的,“他上年出宫找我玩儿那会子,多年轻健朗,怎么眼看就不成了呢。人活着真是一场空,今儿不知道明儿,有时候想想富贵荣华捏在手里,又有什么意思……”待发了会儿愣又问,“那他后来和你提起怎么处置小四了么?”
梁遇有些难以开口,沉吟了下才道:“皇上的意思,要让小四进宫当秽差,以赎他的罪过。”
这下子月徊更是欲哭无泪了,“皇上多恨他啊,非得阉了他才痛快。可这么大的年纪净身,闹得不好就是个死,还不如一刀砍了他,也别叫他缺了一块儿,下去连祖宗都不认他。”
这也是实话,既然犯了这么大的罪过奉旨净身,能不能从那张春凳上下来,真不好说。梁遇抬眼看她,“倘或真走到了这一步,我再想辙保他的性命。不过,我眼下担心的不是他,反倒是你。”
月徊啊了声,“担心我?”
“皇上大有要见你的意思,那句原话叫我心惊胆战……他说‘朕不捂她的嘴,月徊大可畅所欲言’。他等着你向他求情,你知道里头的深浅么?”
灯影下的两张脸面面相觑,月徊见他颇有深意地盯着自己,立时就明白过来了。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是个首尾相连的怪圈,一圈套着一圈,你算计我,我也在算计你。月徊以前觉得皇帝纯质,其实不然,他的深邃、他的心机,不比梁遇差多少。本来就是啊,一个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挣上高位的人,哪里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温炉里的炭火明灭,偶尔发出哔啵的声响,月徊没有应他的话,回身蹲在炭盆前,拿通条慢慢地掏那炭火,从里头勾出几个芋头来。
“你还没吃饭吧?我焐了芋头,咱们伙着吃。”她边说边把芋头钩进铁盘儿里,搁在桌上的时候,芋头外皮上附着的火星子悄悄一闪,瞬间寂灭。
梁遇看着那几个芋头,心不在焉。月徊便上手剥了皮,烫得龇牙咧嘴还笑着,“别瞧它卖相不好,火里烤出来的才香呢。往年我和小四穷,半夜上人家地里偷芋头,偷回来存到冬天就这么吃,别提多解馋。”
说着说着,又说到小四,终归年少的时光都和他有关,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梁遇接过来咬了一口,芋头烫牙,他便含在嘴里,努着嘴呼呼地灌了好几口寒气来弄凉它。月徊看着他发笑,瞧惯了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过起日子来倒挺有烟火气儿。
她低头给自己也剥了一个,捧在手里慢慢咬着,边嚼边道:“皇上这是想见我了,也想听我求情,我明儿还是得进宫一趟。你放心,我自己会看着办的,有些事儿也不是躲着就能成事,老话儿怎么说来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垂着眼慢条斯理说,那眼睫浓密像小扇子似的盖住她的心事,梁遇忽然觉得害怕,“月徊……”
她嗯了声,“别担心,就算皇上让我填贵妃的缺,我也和你走影儿。”
明明愁云惨雾,结果竟被她一句话弄得气氛全无。
梁遇叹了口气,“你就是没正形儿。”
月徊捧着芋头嗟叹:“我要是有正形儿,你也不会看上我。细想想,皇上也蛮可怜,两任贵妃都不爱他……不过我比宇文贵妃强点儿,我着实喜欢过他一阵子。”
梁遇吃味儿,扔了芋头过来啃她,“别胡说,我不打算让你进宫,我要留着你,给我生儿育女。”
月徊嬉笑着说:“该是你的跑不了,我掐指一算,哥哥你命里有儿子,真的。”
他把她掬进了怀里,气喘吁吁地盘弄纠缠。只是不知怎么,狂喜的时候也有种淡淡的忧伤,每一下都像没有明天似的,彼此都不说,彼此都明白处境艰难。
第二天月徊收拾停当进宫,才踏进殿门,就闻见一股子沉沉的病气儿。怪道人说屋子随主人,主人抱恙,屋子也就跟着病了。
皇帝恐怕不大好,梁遇是这么觉得,起先她还不大相信,但在见了龙榻上的人后,确实也没有异议了。
皇帝的气色很坏,眼下青影深重,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再没了往日神采。见她来,勉强想撑起身,却还是徒劳,连左右太监搀扶,他也没法子坐直了说话。
月徊忙把人叫退了,上前握住他的手道:“万岁爷,我又不是外人,还用您坐起来相迎呐!您躺着和我说话也是一样,我听着呢。”
皇帝勉强笑了笑,“朕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缓和些,好下床出去走走。”
月徊便宽慰他,“您是一时气不顺,将养两天就会好的。我来是为了劝您两句,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再者……”她臊眉耷眼说,“我也觉得对不住您,小四闯了那么大的祸,我在您跟前实在没脸。您恼我吧?我护短糊涂,连累哥哥也跟着糊涂。您先养好身子,等圣躬大安了,您要怎么罚我都成,啊?”
皇帝连眨眼都透着乏累,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弱声说:“月徊,人的身子,真和心境儿有莫大关系,要是你一直在朕身边,朕也许不是今天这模样。朕如今多后悔,机关算尽祸害了自己。早知如此,何必置那份气,把你留下乐呵呵过日子,多好!”
说的都是大实话,可你不能顺着他的意儿说,你得替他找出些合理的说辞来。于是月徊很虔诚地开解:“您别这么想,哪朝哪代的皇上不是机关算尽,见天坐在龙椅上傻乐的,那都是昏君。您瞧您,登基后咱们大邺国泰民安,整顿吏治又开河治水,别人五年干成的事儿,您三年不到就全办了,可见您平时得有多操心。”
皇帝听了,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朕就像蜉蝣,朝生暮死,所以别人可以慢慢完成的事儿,我就得比别人着急千万倍。”
月徊见他越说越低迷,心里不是滋味儿,“我来瞧您,可不是为了听您说丧气话的。这两天天儿不好,等放晴的时候我搀您出去晒晒太阳,一见着阳光,保准您就好起来了。”
皇帝对那些已然不抱什么信心了,只是问她:“大殿下,一切都好?”
月徊说好,“能吃能睡,闹了两天肚子,今儿我出门的时候全好了,还吵着要跟我一块儿走呢。”
皇帝唏嘘,不无遗憾道:“朕就这么一根独苗,交给你照应,朕能放心。”说着手上微微用了点儿力,攥住她说,“傅西洲……小四,你想不想救他?”
月徊满脸愧怍,讪讪道:“我想救他,可我没脸求情啊。”
她就是这么敞亮人儿,心里想什么,总不爱藏着掖着。
皇帝长出了口气,“倘或你有这份心,朕可以和你做个交易,不动小四分毫,让他全须全尾儿活在世上。只是这个交易,恐怕得让你受点儿委屈,不知你愿不愿意?”
能让小四全须全尾儿地活着,这点对于月徊来说是莫大的诱惑。其实皇帝决定的事儿,和你商量,说做交易,这是存心给你脸。就算人家要了小四的命,再给你下道圣旨,你又能怎么样?
月徊勉强笑了笑,说成啊,“您能让我受什么委屈呢,有什么令儿只管吩咐吧,我都依着您呐。”
第105章
她答得干脆, 仿佛从来不曾怀疑过他的用心,越是这样,越是让皇帝觉得难以开口。
虽然他站在云端俯瞰众生, 可毕竟是人, 活着除了对权利的无尽需索,还有对于青梅竹马少年梦想的敬重和渴望。
月徊是他的情窦初开, 纵使一开始他是冲着牵制梁遇而对她青眼有加, 但时候一久, 真正吸引他的还是她这个人。如果他能好好经营这份感情,如果他没有瞻前顾后背弃誓言,那么今天她站在他面前,应当是和他贴着心的。她该坐在他床沿上温言煦语宽他的怀, 而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没脸,要他再使那些卑鄙的手法, 才能逼她留下。
没错, 他要她留下, 即便这话可能消磨掉她对他仅存的一点情义,也是非说不可。
皇帝惨然望着她,“月徊……朕是天底下最坏最自私的人,你一定会恨朕,可朕也是没有办法。朕这身子, 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朕也不知道……”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朕每喘一口气, 这里都像刀割似的。慕容家祖辈里有肺疾,到了朕这辈儿, 不光是朕,几位外放的王爷也有这种暗疾。可能朕的五脏六腑已经烂了,所以宇文氏说朕……说朕身上有腐尸的味道,朕又气又怕……朕怕死,可朕拗不过这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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