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2 / 2)
他被她堵住了话头,生着闷气在地心转了两圈。
月徊的手还搭在窗口上,“您到底抹不抹?我可告诉您,今晚上不擦药,至多红肿上铜钱大一块,明儿可了不得,碗大一块,您自己看着办吧。”
要是没记错,梁遇由来是个极爱惜自己的人。她还残留着一点旧日的记忆,印象中他洗毛笔的时候从不拿手捏笔尖,不留神蹭到了一点墨迹都能让他大惊小怪半天,这会儿要是知道不擦药得扩张得那样,还不得急坏了!
所以啊,要说他们不是亲兄妹,实在不可信,毕竟她也没有全忘,她对这个哥哥有印象。可这样的印象又催生出另一种伤感来,他把身体发肤看得那么重,临了为进宫报仇毁了自己,想起这个,就觉得他的喜怒无常都是可以被包涵的。
果然梁遇犹豫了,但也绝不会挺着个肚子把肚脐眼送过去。最后伸出手指蘸了她指尖的药,踅身避开她的视线自己涂抹。那药并不名贵,狗皮膏一样的颜色,涂上肚脐就黑了一圈,他甚至要怀疑是不是这丫头成心坑他了。不过再品品,药效确实不错,擦上即刻就止了痒。他正要夸一夸民间也有良药,却听月徊说:“您留神别蹭着衣裳,得把衣襟支棱起来。”
梁掌印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自己被她愚弄了,再也不想让她看热闹,回手关上了那扇小窗,恨声道:“不许再开了,要是不听话,我明儿就让人把窗户钉死。”
气得月徊在隔壁抱怨好人没好报,“就该让您肚脐上脱层皮,要不您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忌讳我开窗户……我还忌讳您偷看我洗澡呢!”
姑娘的尊严要誓死捍卫,于是扯过一块桌布来,“咚”地一声拿剪子钉在了窗框上。好在这木板真材实料,要是不经事点儿,一剪子下去,只怕墙板都要被她凿穿了。
梁遇怔忡了下,只觉既可气又可笑。不过闹了一回,过会儿洗漱就放心了,不必防着她忽然又开窗,探过脑袋来说“哥哥,我给您擦擦背”。
四月的天气,下半晌的船舱里已经能感受到闷热,他胃口不佳,只吃了一碗粳米粥就打发了。待解开曳撒,才发现光撑衣襟是没有用的,底下那条绫f的裤腰上沾了膏药,黑了一大片。
他对着脱下的裤子叹气,弄成这样怎么叫人洗,只好自己蘸水揉搓。可惜没有皂角,搓了半天也没把污渍彻底洗净,残留的印记不去管他了,把裤子拧干挂在脸盆架子上,自己重换一身寝衣,便躺回了靠墙的床榻上。
福船夜行,透过支摘窗,能看见河面上星星点点散落的渔火。不在朝中天大地大,连喘气都透出轻松来。他侧过身静静看窗外,因船楼建得高,人也与天更近了似的。
一轮小月悬在天边,在远处静谧的河面上,投下一片颤动的光影。
隔壁的月徊不知睡下没有,他慢慢转回身来,隔着墙板看不见人,只有一圈又一圈木质的纹理填满视线。他辗转反侧,到最后坐起身看向墙上小窗,犹豫了很久才探过手去叩了叩,“月徊,你睡了么?”
那头没动静,八成还在生气。他反省了下,确实是自己一时情急,说了两句重话,女孩子脸皮薄,且凭着月徊这狗脾气,少说也得有三五日不理他吧!
和她服个软,其实不丢人。他吸了口气,刚想开口,忽然看见小窗打开了,从隔壁伸过一只手来,玉指纤纤捏着一块奶油松瓤卷,有些挑衅地扬了扬,“吃么?”
如果说不吃,就是不识抬举。他只得抬手去接,这种感觉,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时候。
两个人隔着墙板,各自坐在床头吃点心,梁遇喃喃说:“早年从叙州逃出来,咱们就是坐的船。那船是条狭长的乌篷,两边坐满了人,多占一个座儿就得多出一份钱,我为了省那两个大子儿,抱了你三天三夜,下船的时候手脚都僵了……现在想起来,当年真吃得起那份苦。”
“当年您不晕船啊?”窗口那边的月徊问,她关心的重点永远不和梁遇在一线上,这一问,就把隔壁的哥子问噎了。
梁遇顺了口气才道:“当年那船小,走的又是内河,不像现在,看不见船底的水。”
月徊哦了声,“您这是在忆苦思甜呐,还是怀念抱我的时候了?您要是愿意,我现在过去让您抱一抱也成啊。”
梁遇仰天躺倒下来,觉得自己失策了,就不该找她谈心。他心里的苦闷她哪里知道,大约还在恍然大悟着,以前的记忆明明都在,想说认错了人,怎么可能!
他闭上了眼睛,“睡吧。”
月徊问:“不聊了?”
他嗯了声,“不聊了。”
然后墙上小窗“啪”地一声关上了,动静之大,在寂静的夜里足够吓人一跳。
风帆鼓胀,水路能日行二百里。大沽口是海河入海口,只要越过那个要塞,便是无边水域。
原本大邺对海防尤其看重,这条水路上也不会有任何惊喜,可是正当梁遇高枕无忧,站在t望台上远眺四方时,一艘规格略小的宝船闯进了视野。那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锦旗,因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一旁的秦九安见状,忙递过了千里镜。
举镜远望,发现竟是锦衣卫的行蟒旗,梁遇略沉吟了下问秦九安:“年后派往外埠办事的厂卫,都有哪些?”
秦九安道:“除了侦办山西和平凉府的,就数往两广剿灭乱党,和上南苑接人的。山西和平凉府在北边,不走这条道儿,两广的差事还没办完,暂且回不来,剩下只有一造儿,就是傅西洲他们。”顿了顿又问,“老祖宗看,要不要靠过去?兴许那头有事要回禀。”
梁遇说不必,“时间紧迫得很,别耽误工夫。”
谁知话才说完,就见月徊在看台底下蹦q,“靠过去吧,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的。就看一眼,我看一眼小四,您看一眼宇文小姐,督主……督主……”
如果不听她的,结果会怎么样?可能这一路都别想太平,她会没完没了絮叨到广州。
梁遇打量了秦九安一眼,秦九安也没辙,犹豫道:“要不……就依了姑娘的意思吧!”毕竟回头她和老祖宗吵起来,倒霉受牵连的还是他们这些当下属的。
梁遇叹了口气,“让人打旗语吧。”
秦九安应了个是,快步下去传令了。
低头往下瞧,月徊咧嘴冲他直笑,他有些不高兴,“你怎么还听壁角?”
月徊当然不承认,“我不过恰巧从底下经过,秦少监恰巧提起了傅西洲,怎么能是听壁角呢,分明是天意。”
天意让他们在海上相遇,因此月徊便一心一意等着小四的宝船靠过来。
近了近了,近得能看见桅杆了……近得能看见船舷了……终于船与船之间搭上了跳板。一队脚步声传来,月徊看着那些厂卫跳上甲板,一眼就从人堆儿里找见了小四。
这小子的那身白皮,哪怕在外头风吹日晒了几个月,也照样扎眼。风华正茂的少年人,隔上一阵子不见就有很大的改变。月徊看他长高了不少,人也壮实了,眼神里透出一股子野生的,无畏无惧的韧劲儿来。
众人抱拳向梁遇行礼,一声“督主”叫得惊天动地。
梁遇漠然点了点头,“差事办得还顺利么?”
掌班千户俯首道是,“遵督主的令儿,属下等幸不辱命。”
梁遇的视线从小四面上轻飘飘划过,复又望向那艘宝船,“南苑王府送嫁的,是哪一位姑娘?”
千户道:“是南苑王府的二姑娘,今年十五,闺名珍熹。”
南苑宇文氏是鲜卑后裔,早年作乱被先祖皇帝驯服,先祖唯恐异族反叛之心不死,便圈在了都城金陵。后来大邺迁都北京,宇文氏又惯会做小伏低,几辈儿下来似乎已经彻底臣服了,到了明宗时期便将南苑划作他们的封地,成了一方诸侯。
宇文氏善战,但更大的名气却在于美,无论男女都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曾经有传闻,说宇文的祖先是狐狸,不管这传闻是真是假,宇文氏美貌过人,也是不可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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